大夫把脑袋摇了摇,「不是的,我们送物资的船多,药物方面,别说御前将这样重要的药方,就是普通伤兵的用药也不会怎么耽搁。」
武谦向他打个招呼,停下问:「怎么这么晚了才给御前将军送药?是军需那边药物送得不够快吗?要不要我派人催送一下?」
他看了武谦一眼,欲言又止。
路上遇到刚从庄濮房间里出来的随军大夫。
武谦往左右看了一下,把大夫带到甲板僻静处,低声问:「是御前将的病况有变?」
武谦在心中许了这个愿望,才从围栏上跳下来,把所有愁怀强压回深处,摆出和往常一样的从容自然往庄濮的舱房走去。
大夫才歉道:「御前将打了这些年的仗,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不下百处。人就是这样,体质强壮的时候,什么都无大碍,一旦元气受创,稍一虚弱,就会百病缠身。何况他本来旧患就多。现在他只是为了稳定军心强行苦撑,我是怕他万一撑不住……」
希望明天来一场暴雨。
武谦心猛地一沉。
偶尔云掩上来,月亮就陷入云的包围里去了,过一会,云散开,月亮又露出来,海面的银光再度重现。
沉默了半响,才问:「怎么忽然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孤零零挂在天上,光芒很足,只是显得很孤独,四周是一层层只能窥见外廊的黑云。
大夫苦笑道:「我早就劝他回同泽静心休养,或许可以慢慢调理,但他的脾气,武将军你也是知道的,哪里肯听我的?说到底,这病是先被同安院那次急怒引发,咳血症一起,带二连三,又触及身上旧患,每日忙着开会商议军情,心绪焦躁,怎么能把病养好?」
他抬头看看天空。
武谦越听月不安,但对庄濮的个性,他也是无可奈何。
为鸿羽放声痛哭的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很快,他就能提着害死鸿羽的人的头颅,在鸿羽的墓前为他痛快落泪。
再询问了大夫一番具体病况,说了几句话,才去到庄濮舱房。
武谦狠狠咬着下唇,把快滴下的眼泪逼回眼眶。
进了舱房,庄濮肩上披着一件长褂,正坐在窗前小榻上抬头观望夜色,见武谦来访,招手邀他过来同坐,指着夜空道:「你看那云,我估算明日一定有雨。」
眼眶,隐隐发热。
武谦点头,「我也这么想。」
武谦,以后我把他送给你的时候,你一定要收下。
说着,仔细打量近处的庄濮几眼,果然如随军大夫所言,脸色白中透灰,天庭黯淡,不由低叹一声。
我知道你不喜欢争斗,不喜欢打打杀杀,不过,我只愿意送给你。
庄濮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我成功了,武谦,我把铸好的第一把剑送给你。
武谦道:「我进来前,遇到了大夫。」
那种传说中比黄金还珍贵的炼剑神物,我一定要学到使用双亮沙的方法,不,光学习还不够,我要改良,琢磨出一种更好的法子,这样,我能铸造出比单林人更厉害的剑。
庄濮哪里会不明白,不在意地哂笑道:「医者之言,向来夸大其词,如果像他说的动不动就要到僻静地方静养,天下的将领们都不用打仗了。」
你知道吗?单林的海滩上,到处都是双亮沙。武谦,是双亮沙!
「但你是主将,身体比任何人都重要。」
因为我一定要到单林,亲眼看看他们的海滩。
「主将的责任不是养身体,是打胜仗,再说……」庄濮话音猛地停下。
我知道单林海峡到处都是海盗,不过,我愿意冒这个险。
两人如心有灵犀般,眼珠同时往外转。
武谦,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走一趟单林。
那一刻,他们都听到了轻微的、只要不加留意就一定会被忽略的淅淅声。
武谦,你看,我今天炼出来的匕首。
蓦然一震。
总是,仿佛随时随地可以听见鸿羽爽朗的笑声。
「雨!」
因为,鸿羽已经不能再欣赏这样静谧的夜了,他曾经,那么地爱看高挂天上散发淡淡光辉的新月,说那是一把形状优美的弯剑。
「是雨!」
最怕的,是现在这种,安安静静的,美丽的,夜晚。
武谦和庄濮同时站起来,探身往外看,果然,海面上泛起点点涟漪,虽然不大,却确实是雨点。
厮杀声、鲜血、尸体,最混乱的情况,也许才能将他的注意力从无休止的心痛中移开片刻。
很快,甲板上脚步声咚咚地促响起,士兵的呼叫声由远而近,「将军!将军!下雨了!」
已经过了好几天,等待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武谦恨不得立即就天降暴雨,让他可以挥军攻上惊隼岛。
他们早在几天前就接到严令,随时注意天气变化,只要一下雨,立即大声禀报所有将领,全体备战。
老天爷,你什么时候才能下雨呢?
「好!」庄濮猛地一击掌,「老天爷总算站在我们这边了!所有人立即全部起床,穿好盔甲,拿上武器,雨势一旦变大,我们立即强攻惊隼岛!」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打仗,他从前也一样,但现在,他反而憧憬起即将到来的决战来。
惊隼岛。
他已经盯着脚下这片水波,看了很久,久到令他胸口又开始钝钝地疼。
凤鸣站在靠近海边的高岩上,仰起头,感觉微笑的雨滴轻柔地落在面颊上。
武谦坐在大船高高的围栏上,一言不发。
他举起手,拭去脸上的湿迹,喃喃道:「罗总管的观天之术真厉害,说黎明前有雨,果然就下雨了。」
水面上撒开浮动不定的光,宛如一群嬉戏在海里的银鳞小鱼。
幸亏有这位在水上浸淫了一辈子,会察风看云的老总管,他们已经在雨阵来临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月亮又升起来了,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如果罗登没说错的话,现在的小雨,很快会变成惊人的暴雨。
堂堂主将,就这样被他的属下兼弟弟给抓走了。
那将是敌人向他们发起最后大进攻的时刻。
「都是大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
黎明前的一个时辰,天空黑意最浓,现在,连月亮也被密云遮挡住了,大海仿佛被罩在一个黑色的大锅盖下。
凤鸣连连摊手,「嘿嘿,包扎换药这种小事怎么好意思劳动你这个萧家杀手团新任总管呢?再说,我有的伤口在大腿上,不好意思的!」
远处海面上,闪烁着微弱灯光的、密密麻麻的同国船队,宛如一只匍匐暗处的沉默巨兽。
「少主看不起我的剑术吗?」
掩藏在这片诡异安静之下的,是压抑的呼吸,和汹涌的杀意。
「什么?你帮我换药?!」凤鸣发出一声惨叫,和洛云练剑,可是绝对不好玩的苦差事!
「少主!」崔洋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如果秋月尚在的话,她一定会含着眼泪为少主温柔地包扎吧?她是这么的温柔,细心……
凤鸣转过头,看着崔洋脚步轻松地攀上高岩,每个人的神情都无比兴奋。
为少主扎换药,曾经是秋月的分内事。
「太好了!总算下雨了!」
「属下先帮少主扎换药,再带少主去练剑。」
「希望罗总管没有猜错,这牛毛似的小雨,等一下会变成吓死人的大雨。尚侍卫说,雨够大,水够多,我们的新炸弹才轰得过瘾。」
「好什么?」凤鸣愣愣地问。
崔洋神采飞扬,搓着手说:「同国的小狗们一定要进攻才好,千万不要被大雨吓坏了不敢过来,我的手已经痒得受不了了。」
「属下没事。」好一会,洛云才强忍着伤痛,回过头,看着凤鸣,歉道:「好吧。」
猴急的模样,让身边一干兄弟哈哈大笑。
凤鸣以为他伤势有碍,连忙在他身后探着脖子问:「洛云,洛云!你没事吧?」
凤鸣环视这群心腹一圈,微笑着问:「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洛云听见「秋月」二字,心猛然抽搐,别过头,狠狠咬牙,脸上曲线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