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四章 赴任第一案(2 / 2)

北宋大法官 南希北庆 11920 字 3个月前

他现在不是珥笔,而是检控官,对他限制也非常多,他不能再说,天下就没有不能打的官司。

柳青愤愤不平道:“我之所以在祥符县上诉未果,盖因祥符县那庭长根本就不懂律法,亦或者是罔顾律法。”

“是吗?”

张斐略感好奇,又道:“先说说你的情况吧。”

那祥符县庭长,他都是认识,本来是钱顗,后来钱顗调走后,司马光又安排齐恢担任祥符县庭长,不懂律法和罔顾律法都不太可能。

柳青道:“在下乃是祥符县人,去年四月的时候,有人状告我妻子和一个和尚通奸,于是将我妻子和那和尚一块告上皇庭,结果我妻子和那和尚被判通奸罪名成立,我妻子被判徒刑二年,那和尚则是被判徒刑三年。”

张斐问道:“也就是说你妻子并没有与那和尚通奸,是有人故意诬告?”

柳青愣了下,“张检控难道也没有察觉这其中的问题吗?”

张斐仔细回忆了下,摇摇头道:“我有忽略什么吗?”

柳青不禁打量了下张斐,然后又道:“此案的关键,就不在于通奸。”

“啊?”

张斐诧异地问道:“那在于什么?”

柳青神情激动道:“根据我们通奸律条,若非官员,则是要遵从奸从夫捕的原则,夫不告,官不理,我是丈夫,我若不主动去告官,他们就不能告我妻子通奸,这显然就是一个错判。”

好像是有这么一个原则。张斐当初帮曹栋栋打官司的时候,查过相关律例,比如说,西门庆和潘金莲偷情,街坊都知道,但没有人去告官,原因就在于,只有武大郎有上诉的权力,道:“看不出你还挺懂律法的,但……但是你妻子到底有没有与那和尚通奸?”

柳青摇摇头道:“这不是关键。”

张斐见他有意隐瞒,于是道:“一个通奸案,无论法律原则是什么,是否通奸,这肯定是关键,而且原则归原则,可是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是否有别的隐情,你必须得对我坦白,我才会决定是否帮你,否则的话,你只能另请高明。”

柳青挣扎半响,才道:“或……或许是有。”

张斐稍稍一愣,旋即道:“打官司可不能‘或许’,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得如实告诉我,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清楚。”

柳青又犹豫一会儿,点点头道:“有。”

哇……看你还真是心胸宽阔。张斐略显好奇道:“所以你一点也不恨你妻子,还在想方设法去救她和她的奸夫。”

心里是暗自嘀咕,这不会是他的癖好吧?

柳青立刻道:“我当然不想救那和尚,但我若要救我妻子,就必须将那和尚一块救出来。”

张斐又问道:“所以你一点也不介意你妻子……!”

柳青谨慎地问道:“这与此案有何关系?”

张斐道:“当然有关系,你要不解释清楚这一切,我在庭上就有可能被人问得哑口无言。”

“我……但当然介意。”

柳青声音变得越发低沉,眼角也渐渐泛起泪光,“但是我妻子也是为了我,才……才与那和尚通奸的。”

张斐越听越迷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青瞧了眼张斐一眼。

张斐肯定地说道:“若你有冤情,我一定会帮你伸冤的。”

柳青得到张斐肯定的答复,这才将事情的原委告知张斐。

原来这柳青本是出身一个富户家庭,他自小就爱读书,是一门心思想要考取功名,他父母也很支持他,可惜后来他爹也是因为衙前役,给活活逼死,家中财物尽被官府收走,没过多久,母亲也因病去世。

唯有他妻子一直对他不离不弃,而且还鼓励他努力读书。

可是总得有人来解决这柴米油盐,于是柳青就一边读书,一边四处教人读书,赚一点微薄的生活费,但这里可是东京汴梁,那落榜学子遍地都是,他一个连参加科考资格都没有读书人,是很难被聘请的。

正当一筹莫展时,他妻子突然告诉他,瑞祥乡有一大户人家招幼童家教,让柳青去试试看,结果柳青一去,就立刻被聘请了,那大户人家还给他夫妻提供住宿和伙食。

这可将柳青高兴坏了。

而在那段时期,有个和尚也是那大户人家的常客,据说是有恩于那个员外,柳青与他见过几回,算是认识。

直到有一日,他无意中听到妻子与那和尚的对话,才知道他们两个有私情,而且他能够来这员外家教书,全凭这和尚的介绍。

代价可能就是他妻子牺牲肉体给换来的。

后来有几个认识他的读书人,去庙里拜佛,发现他妻子与那和尚幽会,直接冲到房里面,当场就将那和尚和他妻子给捉住,给送去皇庭。

张斐问道:“在你知道这事到奸情被人撞破这段期间,你一直没有拆穿他们吗?”

柳青摇摇头。

张斐道:“你妻子也并不知道,你其实已经知晓他们的奸情。”

柳青点点头。

张斐问道:“为什么?”

柳青语带哽咽道:“因为……因为当时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好几次,我真的想杀死这对奸夫淫妇,然后再自杀,但是每每想到妻子是为了我,才做出这般牺牲,我又感到十分自责,要不是我想考取功名,没有踏踏实实去找个活干,又岂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甚至都不敢跟我妻子提及此事,我害怕这会伤害到她,我……我只能当做不知道。”

说到后面,他双手捂住脸,呜咽起来。

为什么到我手里的都是这种案子,就没有那种快意恩仇的吗?张斐心中暗自一叹,倒也没有打扰他,而是坐在一旁静静等待,见他情绪稍稍平复后,才继续问道:“其实你之前说得很有道理,夫不告,官不理,那不知皇庭又是以什么理由,驳回你的上诉?”

柳青道:“皇庭认为夫不告、官不理,这一原则是为保护妻女不被他人诬陷,罗织冤狱,但此案是发生在寺庙,而且是与和尚通奸,这本就有碍清规,有伤伦理,乃伤风败俗之事,他人出手抓捕,并无不妥,且又是捉奸在床,故不再符合这一原则。”

张斐皱了下眉头,又问道:“假设……假设我帮你救你妻子出来,你……你又如何面对她?”

柳青立刻抬起头来,“这些天我都已经想明白了,相比起我妻子,功名根本无关紧要,我会带着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生活。”

张斐只是微微点头,“这样吧,我先去问问,看看祥符县皇庭到底是为何要判你妻子通奸,若有消息,我会派人去通知你的。”

“多谢张检控。”

张斐让他留下个人资料,便让先回去了。

回到大堂,只见许遵、齐济、王巩还坐在里面的。

“什么事?”许遵问道。

张斐道:“那个人是来求我帮他伸冤的。”

王巩惊讶道:“张检控第一天上任,就有人来上诉,那我们可真得好好反省一下啊!”

齐济是微笑地点点头。

张斐忙道:“二位真是抬举了,其实这人之前应该来上诉过,只是被驳回了。”

“来上诉过?”许遵好奇道:“到底是什么案子?”

张斐道:“祥符县瑞祥乡流云寺通奸一案,岳父大人可有听过。”

许遵眉头稍稍一皱,捋了捋胡须,“未有听过。”

齐济突然道:“此案我知道,当时其实闹得很大,正好那期间总检察长在家休病假,可能未有听说。”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张斐,“是不是那犯妇的丈夫来上诉?”

张斐点点头道:“他也找过齐督察吗?”

齐济摇摇头道:“那倒是没有,他是再祥符县上诉过,但此案也因为他的上诉,变得更加有名,据说他也是受尽嘲讽,但他还是不遗余力地想要帮他妻子伸冤。”

张斐道:“我认为他说得也有道理,皇庭应该是要遵从奸从夫捕的原则,既然他没有告,就不应该判他妻子通奸之罪。”

齐济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这个原则是为求保护妻子,可他妻子是直接被人抓奸在床,而且还是在寺庙里面,这在整个东京都引发极大的舆论,据说连曹太后都惊动了。”

张斐惊讶道:“真的假的?”

齐济道:“应该是真的,因为当时很多士大夫、读书人都在批判他妻子和那和尚,如果皇庭不判他们有罪,可能会引发天下读书人的不满,因为这导致礼法道德沦丧,对我们公检法的名声也不好。更加不凑巧的是,朝廷最近也有意肃清寺庙里面的违法勾当。”

这可真是撞在枪口上。张斐道:“这其中就没有别的隐情?那两个嫌犯都没有提出申诉?”

齐济摇摇头道:“那犯妇也表示是自愿与那和尚通奸,并非是被强迫,倒是那和尚说是犯妇诱惑她,不过齐庭长并没有理会他的供词,作为六根清净之人,在寺庙与人通奸,无论是否被诱惑,都应该被重罚。”

张斐稍稍点头。

奇迹又向张斐道:“张检控,我劝你最好也别管此案,虽然那和尚有所狡辩,但二人通奸一事,是确认无疑,这里面并没有任何误会。如果你要替他们翻案的话,这是很难成功的,我估计没有哪个庭长,愿意判他们无罪,因为这严重违反了礼法,会引发天下读书人的不满。”

“这我会顾虑到的。”

张斐点点头,道:“不过我们公检法,必须依法办事,对方既然已经告上门来,且提出对自己有力的论证,如果我们不去调查,那也是失职之罪啊。所以……!”

他看向王巩,“劳烦王督邮,将此案相关文案调过来。”

王巩点点头道:“我待会就安排人去。”

“有劳了!”

张斐拱手一礼。

齐济暗自着急,不免看向许遵。

许遵却道:“这案子是审不完的,咱们也无须急于这一时。张检控,我先让人带你去熟悉一下这检察院。”

“是。”

随后,许遵就让自己身边的主簿,带着张斐到处去看看。

可是张斐脑子里全是此案,跟着那主簿,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旋即去到自己办公的屋子,拿来一本《宋刑统》,仔细查阅起来,司法这种事,不能太依赖记忆,一字之差,可能就是天壤之别,最好的办法,就是翻书,皇庭又没有规定,不准看书。

中午,许遵和张斐并没有回去,而是与齐济他们上酒楼吃的,到底张斐第一天来,怎么也得庆祝一下。

到了下午放衙,张斐便与许遵一块乘坐马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