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开年第一课(2 / 2)

北宋大法官 南希北庆 13051 字 3个月前

张斐见大家这么听话,也就没有说太多的废话,直接道:“现在正式上课吧。”

说着,他转过身去,用炭笔在木板上写下四个大字——法制之法。

这四个字一出来,士大夫们便是面面相觑。

这是一个老师该写出来的字吗?

就算是用炭笔,也不至于如此难看啊!

这北宋的文人,对于书法真是有洁癖的,而他们中很多人都是第一回看到张斐的墨宝,因为平时审案,都是许芷倩、蔡京他们在写。

不得不说,张斐的这字,着实令他们大跌眼镜。

包括学生们都深感失望。

不愧是珥笔出身。

对此,张斐是完全无视,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对自己妥协,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也会被人鄙视的,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认识就行,向一种学生道:“我先看看你们去年学得怎么样,什么是法制之法?”

数十个学生们第一回上大庭长的课,是既兴奋,又忐忑,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张斐诧异道:“你们不知道吗?”

坐在最前面的四小金刚可真是急坏了。

你们在干什么?别害我们啊!

那些学生点点头。

张斐道:“既然知道,那就说出来啊!”

那些学生一同念道:“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一种共识。”

“很好!”

张斐点点头,道:“因为法的源头就是来自于人们的一种共识,简单来说,就是大家都觉得偷抢是不对的,所以要禁止偷抢,大家都觉得杀人是不对的,所以要禁止杀人,后来子产、李悝他们这些人,就根据这些规矩,写出成文律法。

法的源头就是人们的一种共识,而共识又是诞生于基于个人利益的保护,大家觉得偷抢不对,是因为怕自己被偷抢,而不是担心别人。所以法制之法的理念就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一种共识。”

虽然张斐讲课跟他的字一样,都是非常粗糙,但这话糙理不糙,那些旁听的士大夫们,一下就明白过来。

“而这一堂课,我要讲的是,就是如何去执行法制之法,在这一点上。”

张斐突然看向四小金刚,“你们的四位老师,也经常在这上面犯错。”

四小金刚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但心中却对此充满着期待,他们在运用法制之法时,确实有些不太熟练。

张斐又问道:“我们《宋刑统》是继承于……?”

他故意停留了下。

“唐律疏议。”

一个学生立刻抢答道。

张斐笑着点点头,以示鼓励,又问道:“《唐律疏议》又是基于……?”

又有一个学生道:“儒家思想。”

“不错。”

张斐点点头道:“《唐律疏议》是基于儒家思想,也就是我们常说到的德治。但不管是之前的《唐律疏议》,还是当下的《宋刑统》,是不是包含了所有的儒家思想?”

这个问题,没有人抢答,在场的学生都认真思考起来。

蔡卞稍显犹豫道:“没有。”

“当然没有。”

张斐道:“要是有得话,光凭你们在第一堂课对老师的态度,你们四个早就坐牢去了,还能坐在这里上课。”

四小金刚尴尬地低下头去,这老师可真是记仇啊!这都多久的事了,他还记得。

不少士大夫则是嗤之以鼻,就你这德行,也应该去坐牢,这是老师跟学生的交流吗?

太离谱了!

张斐又道:“儒家思想博大精深,又岂是《唐律疏议》、《宋刑统》能够说清楚的。那么我们能不能召集天下英才,根据所有的儒家思想,编写出一部新法典?”

那些学生们顿时又陷入疑惑中,他们也是第一回上这种一问一答的课。

而不少士大夫是奔着吵架来的,可是这些问题,令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介入其中,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蔡卞突然道:“不能。”

张斐问道:“为什么?”

蔡卞道:“例如,儒家强调邻里和睦,可是邻居之间也经常吵架,如果以此为法,那人人都有可能犯罪。”

“回答的不错。”

张斐又笑问道:“如果真的将儒家思想,全部编成律法,那又是什么?”

那些学生人都懵了,这都一些什么问题,没哪本书说这些内容!

一个老者按耐不住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都回答不了,难怪这些学生只能上法学院,不能上国子监,道:“儒家思想编成律法,不还是儒家思想么,还能是什么?”

张斐瞧了眼那老者,笑而不语。

那老者愣了下,难道我还回答错了。

这怎么可能?

叶祖恰突然道:“那就是法家之法。”

张斐笑问道:“为什么?”

叶祖恰自信地回答道:“因为法家之法就是要用法令去约束人们一言一行,而儒家之法,则是讲究教化,让人们自我约束。如果将儒家思想变成法令,去约束人们的一言一行,那就不是儒家之法,而是法家之法。”

不少人是恍然大悟,也有一些人低头沉思。

方才回答的老者,张了张嘴,又瞧身边的友人是纷纷点头,旋即又合上了。

“对。”

张斐欣慰地点点头,然后木板上写上“法家之法”,道:“法家之法就是用法令规定所有人的一言一行,所以无论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只要以这种形式出现的,那就是法家之法,那么基于儒家思想的法律,又是什么?”

“德主法辅。”上官均回答。

“不错,就是德主法辅。”张斐又在木板上写上这几个字。

旁边的人都看傻了,包括那些学生在内,他们这是约好的,在这里唱双簧吧。

我们问题都没有听明白,你们就回答出来了。

我们是白痴吗?

吕公孺也渐渐明白,为什么元绛缺一堂课,就成一知半解,方才他们听到张斐讲述法制之法的理念,他们自以为马上理解,结果一问,他们就完全摸不着头绪。

这几个问题,就直接将法家之法、儒家之法给描绘出来。

关键这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范镇小声道:“最初蔡卞他们几个上课,也是如现在这几个学生一样,完全没有头绪。”

吕公孺道:“也就是说他们不是商量好的?”

“不是。”

范镇摇头苦笑道:“这是训练出来的。”

吕公孺稍稍点了下头。

在写完之后,张斐突然在木板的最底下画了几条波浪,然后侧过身来,“如果说儒家思想就如同黄河一样,滋润着出我华夏文明,天下谁能将整条黄河拿来用?”

大家齐齐摇头。

“当然不能。”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这就是法家之法失败的原因之一,法家之法妄图用律法来规范一切行为,但是这怎么可能,每个人的思想、信仰、学问都是不一样,每个人心中是非善恶也会存在差别的,比如说说谎,大家都知道说谎是不对的,但很多人认为一些谎言无伤大雅,更多是需要道德来约束,而不是刑罚。法家之法就妄图挥舞整条黄河,为己所用,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儒家改变了这一点,因此也笑到了最后。”

这番解释,到时引得不少士大夫频频点头,这个解读倒是挺新颖的。

关键还是张斐在夸儒家之法。

张斐又道:“那我们平时一般是怎么利用黄河得,挖渠灌溉,挑水洗衣,我们只是用其中的一点点去解决问题,而不是挥舞起整个黄河,对不对?”

众人直点头。

“那么我们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解释我们的《宋刑统》。”

张斐又在木板上画了一个瓶子,“我们从儒家思想中,取一点,装入这瓶中,就形成我们的《宋刑统》,能否理解?”

大家齐齐点头。

张斐道:“那么你们认为,在执法过程中,是这个瓶子重要,还是里面的水重要?”

“啊?”

大家又傻眼了!

这个思维跳跃,可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没有脉络的,这瓶子是怎么回事?

张斐见大家都不回答,于是问道:“这个问题很难吗?”

“水!”

“当然是水!”

一些如梦初醒的学生赶紧开口,表现表现。

张斐偏头看过去,“李四。”

“来了!”

只见李四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面放着两个瓶子,其中一个瓶子与木板上画得差不多,而另一个则是比较圆的。

张斐先是拿起托盘上那个与木板上图案像似的瓶子,“假设这个瓶子,就是木板上的瓶子,里面盛着的水是儒家思想,代表着宋刑统。”

说着,他将水倒入那个比较圆的瓶子里面,然后又问道:“宋刑统有没有发生变化?”

不少人摇头,但也有不少人点头。

张斐问道:“摇头的能说说根据吗?”

一人立刻道:“水还是那么多,也是方才那瓶里的水,所以没有变化。”

张斐又问道:“点头的能说说自己的根据吗?”

“水的形状发生了变化。”

“不错。”

张斐道:“虽然水的多少,没有变化,但是水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因为水无常形,所以你们认为法也可以无常形吗?”

“呃……”

“嗯?”

“不能。”

一众学生是满脸困惑地摇着头。

其实他们不太懂,只是他们的常识认为法好像不可以无常形。

张斐问道:“为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