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海难初醒 空茫之始(2 / 2)

那青年似乎越发不忍,看向老人:“阿公,话是这么说,可总不能真看着他在咱眼前冻死饿死吧?也是一条人命,能从龙王爷手里逃出来,不容易。”

老人浑浊的目光在他苍白虚弱、不住颤抖的脸上扫视了几个来回,又看了看周围凄凉的海滩,沉吟了良久,像是权衡利弊,最终才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认命般挥挥手:“罢了罢了,先抬回去再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阿明,腿脚利索点,跑去告诉你阿嬷,赶紧烧点热水,姜也切上!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活口……”

那叫阿明的少年应了一声,灵活地转身朝着远处村子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还紧张地回望这片死亡海滩。青年和老人一起,费力地将浑身冰冷湿透、几乎无法自主行动的他从沙地里架了起来。他双脚虚软,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半拖半扶着,走向远处那几点在暮色海风中摇曳的微弱灯火,仿佛逃离这片浸透了死亡与冰冷的海岸。

一路上,寒风愈发刺骨。他被动地听着两位渔民用那种极其难懂的土语快速交谈着,语速很快,夹杂着许多俚语,他只能极其费力地捕捉到“对面朝廷”、“禁海”、“国姓爷”、“鞑子”、“打仗”、“税赋”等零星词汇,拼凑不出完整含义,只觉得他们语气中充满了担忧、无奈和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他被安置进一间低矮、昏暗的竹木结构棚屋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柴火烟味和一丝淡淡的霉味。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却带着愁苦色的老妇人(林婆)已经在屋里忙碌,灶上的吊锅里水正冒着热气。他被换上了一套干燥却粗糙无比、摩擦着皮肤很不舒服的粗布衣服。一碗滚烫、热辣呛人的姜汤被小心地喂入他口中,那股炽热的暖流滑过喉咙,落入胃中,才勉强驱散了少许那似乎已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

人们围着他,用夹杂着生硬蹩脚官话的土语,七嘴八舌地询问他的来历、姓名、是哪条船上的人。他眼神空洞而混乱,努力地试图在那一无所有、只剩灾难碎片的记忆深渊中打捞起任何一点线索,然而最终只能茫然地、徒劳地摇头,声音依旧嘶哑:“……船……碎了……水……不记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是的,想不起来。唯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似乎……自己应该是个与笔墨打交道的人?脑中偶尔闪过“之乎者也”的碎片,或是某种对整洁书卷、安稳生活的奇异眷恋感,但这感觉与那狂风巨浪、碎裂的船板交织在一起,显得更加混乱和不真实。一切都被那场可怕的海难打得粉碎。

为首的老者(林老)眯着眼睛,借着油灯的光线再次仔细审视了他许久,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才缓缓道:“看样子,是吓掉了魂,又撞坏了脑子。也罢,既然被冲到了这里,总得有个叫法……看你细皮嫩肉,不像惯于风浪劳作的,倒像个对岸来的落难书生模样,就跟着海姓张吧,以后,就叫你阿张好了。”

他迟钝地、几乎是毫无反应地点了点头。阿张?这是一个名字。一个灾难后被赋予的符号。但他与这个名字之间,没有任何情感或记忆的联系,空洞得如同被海浪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贝壳。

“多……谢……”他嘶哑地、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那感激的情绪微弱而陌生,仿佛隔着一层浓雾,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麻木。

林老摆摆手,似乎不欲多言,又低声叮嘱了林婆几句看好人之类的话,便带着青年转身离开了棚屋,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想必还要去处理海滩上的其他事情。逼仄的棚屋里,顿时只剩下他、继续在灶边默默忙碌的林婆,以及两个躲在门边、既好奇又害怕地偷偷张望他的小孩子。

屋外,风声呜咽,如同低泣,永无止境的海浪声是这片土地永恒的背景,此刻听来,却仿佛夹杂着无数冤魂的悲鸣。

他躺在坚硬的、铺着干草的床铺上,盖着一条散发着淡淡霉味和阳光味道的薄被,清晰地感受着身体每一处肌肉的酸痛和极度的虚弱,听着屋内火塘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屋外呼啸的风声浪声、以及林婆轻柔的脚步声和孩子们压低的耳语。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只有一个被灾难抛来、被随意赋予的名字。

和一具沉重、饥饿、疼痛、浸透海水、承载着恐怖记忆碎片却又遗忘了一切的凡人身躯。

他是谁?

他从何处来?那艘沉没的船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为何会对“读书”二字有那般模糊的感应?

无人知晓。

就连他自己,也只剩下一片无尽的、冰冷的、混杂着海难恐惧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