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斌此言一出,殿内群臣虽对稽文司之权仍怀期盼,却也只得暂敛心绪,纷纷将目光投向御阶之上端坐龙椅的年轻帝王,静候新朝继都城、科举之后的第三道政令。
御座上的赵斌指节轻叩扶手,目光沉静地掠过阶下众臣,片刻沉吟后,缓声开口:“教育科举之制虽已议定,然则新划道州、广建公学、延聘良师,这桩桩件件,皆需巨额钱粮自神都输往四方。而今百业待举,若仍循旧制,将诸般开支尽付户部统一调度,恐其独力难支,难免疏漏。”
他话音微顿,环视众人,续道:“更何况如今天下一统,昔日南清宫所辖商铺、所免税赋,也该重归朝堂统管。为此,朕意新设一院,名曰‘度支院’,专司天下赋税、盐铁专卖,并接管旧属南清宫名下一切商路。”
听到赵斌这话,殿中大多数朝臣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唯独站在张叔夜身后的一名老臣手腕一抖,竟不慎从颔下扯下一绺胡须。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引得前面的张叔夜微微侧目。
张叔夜见他指间还捻着几根乌黑的须髯,不由轻笑道:“梅大人,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对这度支院有异议?”
“不敢,不敢,”老臣连忙摆手,“只是突然听陛下提起昔年的南清宫,一时有些吃惊。”
“哦?老大人莫非知道些什么?”
“没、没什么,”他压低声音,“只是觉得这度支院权柄不小,怕是会与稽文司一般,位同枢密,秩同宰相。”
“此话怎讲?”
“不可说,不可说啊!”
张叔夜见他眼中闪过惧色,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几分,当下含笑点头,转而观察朝中其他人的反应,虽不再多看身旁这位老臣,却已暗中思索一会当举荐他入度支院任职。
这位老臣名唤梅执礼,字和胜,婺州浦江人,崇宁五年进士,历任中书舍人、给事中、礼部侍郎。这些官职原本还不足以让他接触到赵安、赵斌这等皇室秘辛,南清宫对他而言,原本也只是汴京城里一段缥缈的传说。
真正让他方才在殿上失态的,是他曾在大宋担任的最后一个官职,户部尚书。
那是靖康年间,渊圣皇帝刚刚登基,兀术大军南下。朝廷调兵遣将,孙浩的五万兵马、李纲与宗泽在黄河北岸集结的大军,每一兵每一卒都要用银钱铺路,而这些钱,正是梅执礼千方百计筹措来的。
为筹集军费,他甚至奏请将宫中用度划归外朝掌管,仅此一项每月便省下三十万两白银,其他各处节省的开支更是不计其数。正因有这位能干的“大管家”坐镇,李纲、宗泽等人才得以安心备战,那时朝廷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可谁又能料到,最终兵未至前线,钱未换兵戈,就已经是开封城破,二帝被掳。
梅执礼等一班朝臣也被金兵押往北地。起初他一心求死以报皇恩,先后经李若水规劝、张叔夜开导,又有金军中的暗卫暗中照应,虽谈不上锦衣玉食,总算衣食无忧。待到赵构登基、赵斌起兵,赵氏血脉未绝,金军连战连败,梅执礼等一班朝臣才安下心来静待时机。
而他今日之所以如此震惊,正是源于当年在开封督办粮饷时的一段旧事。
那时他细查历年税赋,发现朝廷岁入中总有一成不知所踪,账目上只含糊记为“王侯俸禄”。可梅执礼想破头也不明白,汴京城里哪家王府能领受如此巨额的俸银。
既发现这笔糊涂账,他自然要追查到底。结果更是惊人,自熙宁年间起,朝廷岁入便每年固定有一成不翼而飞,初时是几百万贯,到后来竟达千万之巨。
不说多,单是这笔钱攒上十年,就足够朝廷三次征讨西夏,让西军将西夏全境来回犁上三次,可如今这笔巨款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时任户部尚书的梅执礼岂能坐视?追查无果后,他竟硬着头皮去求见了已是太上皇的道君皇帝赵佶。
赵佶起初仍以“俸禄”搪塞,梅执礼却紧追不舍,甚至直言国难当头,该让这些王侯捐银助饷。被逼得无法,赵佶才吐露实情。
这一成税赋确实是拨给南清宫与九王八侯的俸银,其中九成归南清宫所有,就连他这位太上皇,也要不出这笔钱来。
也正因如此,赵佶才不得已同意由梅执礼接管宫中用度,得了答案,梅执礼只得悻悻而归。
不过梅执礼当时出于好奇,又暗中探查了一番,最后竟发现这笔银两并未被简单地积藏府库,而是通过商贸重新流回大宋。一进一出之间,利翻数倍,其中流转的路径与规模,已远非他一个户部尚书所能查清。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南清宫”三字背后,所代表的绝非虚名,而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金山银海。
如今,这座金山竟要尽数划归度支院掌管,若院正仅是个寻常尚书,梅执礼绝不相信他有资格从容调配这泼天的财富,也正因如此,方才他才与张叔夜有那几句语带深意的对谈。
就在梅执礼尚自愣神之际,朝堂上那些早已学得精明的群臣,已纷纷出言附和起来。不少人眼中甚至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喜。他们虽然不知南清宫背后的商路意味着什么,却清楚地知道大宋的赋税有多少,而经手其间,可捞的油水又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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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臣这般心思,自然瞒不过高踞御阶之上的赵斌,也逃不过李纲这些在朝堂沉浮多年的老臣眼睛。不过今日最为要紧的,是将这一桩桩新制落实下去。至于制度运行中可能出现的弊端,自家陛下早已有所谋划,所以李纲等人乐得静观其变,只看群臣将度支院这“钱袋子”越夸越高,越捧越响。
这边厢,一位大臣率先出列,躬身礼道:“陛下此策实乃上上大吉!昔贤有言:‘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今陛下为税制专设一院,日后税赋征收必更得其法,百姓生活必能日益富足,臣等为天下黎民贺!”
话音未落,又有一臣持笏上前,声音沉稳:“陛下,臣尝闻古之论政者言:‘盐铁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所给甚众,有益于国,无害于人’,今既设度支院,专司天下赋税,臣以为,莫若将盐铁专卖之权亦归此院统辖。如此,则天下财源归一,调拨有节,出入有度,用转之间必能如意顺畅,更利国计。”
赵斌端坐龙椅,目光缓缓扫过殿中称颂不绝的群臣,待声稍歇,方沉吟着开口:“如此说来,朕设立度支院,诸位皆无异议?”
“陛下圣明烛照,臣等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