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王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分外难堪。
秦放鹤笑眯眯欣赏着他的脸色,没有说话。
人,尤其是?高丽人,基因中就流淌着忘恩负义的成分,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
你算什么东西,你要,我就给吗?
漫长的沉默在包厢内迅速弥漫,如无声黑水充斥了每个角落,沉甸甸的,令人窒息,连大?开的窗子都无法缓解一二。
秦放鹤浑似没觉察到一般,自斟自饮,又自己?夹菜吃,十分自在,简直像忘了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一位曾经“尊贵”的,高丽王子。
开什么玩笑,当着天元帝和众阁老的面他都吃得?香甜,区区一个高丽王子,算个甚!
王焕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频频看向秦放鹤,希望对方可以看在多年来?的情分上松口,却每次都失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秦放鹤都快吃饱了,开始叫茶来?,王焕顾不得?许多,咬牙起身,一揖到地,一字一顿,“还请秦侍读助焕一臂之力。”
他身体不动,只抬起头来?,一贯谦和的眼中迸发出空前野心,“若得?天朝皇帝相助,高丽愿与大?禄朝永久修好,永不起兵戈。”
如此一来?,大?禄能多个盟友,秦侍读你也?算立功了吧?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王焕很严肃,但秦放鹤直接就笑了,逗乐了。
“殿下似乎还活在梦里,没醒呐,”秦放鹤微微欠了欠身,笑意收敛,“还什么起兵戈?”
他又笑了几声,“高丽境内可还驻扎着我朝舰队呐,殿下。”
且不论高丽人最擅长反水,说句不好听的,起不起兵戈,是?高丽说了能算么?
现在大?禄不打,不是?打不了,而?是?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不好听,朝野内外阻力太大?。
但如果天元帝真发了狠,内阁也?不会反对,大?不了撞死几个御史罢了,值什么?
刷的一下,王焕脸色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素来?所谓上流人士谈话,都是?说一半藏一半,不到万不得?已,怎会图穷匕见?好歹得?对方留个面子。
但秦放鹤说的这几句,完全是?撕破脸了。
过去几年,他一直对秦放鹤敬重有加,而?对方也?时常回?以善意,本以为已经是?朋友了……
王焕用力掐着手心,强装镇定,努力摆出一国王子的气派,“秦侍读,举国兴兵非儿戏,纵然大?禄国力强盛,高丽也?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两败俱伤……”
北辽这些年固然因大?禄、高丽和新?兴女真的多面夹击逐渐式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还有点底盘。
倘或大?禄真的跨海对高丽开战,北辽、女真未必不会趁势而?起!待到那时,岂不得?不偿失?
高丽便是?明白这些,所以才一直肆无忌惮游走四?方,得?以幸存。
“谁说一定要打下来??”秦放鹤觉得?这个人真是?死脑筋,“你们高丽不是?喜欢跟倭寇沆瀣一气,屡屡犯我大?禄沿海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听过么?”
放狠话,谁都会,可没有资本的狠话非但起不到震慑效果,还会暴露自己?的天真和心虚。
王焕心口突突直跳。
听过吗?
自然是?听过的。
秦放鹤的意思是?,未必一定要全面战争,我军也?经常派出舰队,随便找点借口冲你们高丽沿海轰几炮,打完就走。
纵然海外番邦有意见,顶多口头上谴责几句,不痛不痒,谁还真肯为了替八竿子打不着的高丽出头,而?得?罪强国大?禄,损失如此丰满肥美的贸易伙伴呢?
就这么耗着呗,大?禄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舰队、火炮也?先进,就当军演了,耗得?起!
但你高丽,北有辽,如今再得?罪大?禄,耗得?起么?
只怕到了那个时候,曾经狼狈为奸的同伴倭国,也?会不远万里跨海来?分一杯羹,当根搅屎棍。
有野心本不是?坏事,但前提是?,要选对对手。
秦放鹤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擦着手,幽幽道:“殿下,人活一世,重来?的机会不多,可千万莫要因一时冲动而?成为千古罪人呐。”
他随手将手巾甩到铜盆里,砰一下溅起许多水花,王焕本能一抖。
“秦侍读,你……”
王焕目瞪口呆,活像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秦放鹤。
什么意思?什么叫千古罪人?
要是?我不答应,就要把一切罪名都扣在我头上吗?
这,这不是?倒打一耙吗?
若果然如此,都不用等北辽伺机入侵,轰几回?,高丽满朝文武便会如惊弓之鸟,迫不及待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推出来?顶罪了!
“呦,瞧瞧,”秦放鹤故作惊讶,“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您可别冤枉我!”
我说什么了嘛?
没有吧!
就是?提醒您人生短暂,没有重来?的机会,所以才要珍惜当下,抓住每一次机会,这有错吗?
没有!
“时候不早了,”秦放鹤看看外面灰蒙蒙的天,“雪也?越发大?了,多谢殿下今日款待,我该回?去啦!”
说着,竟真就起身离去。
“秦侍读!”王焕本能地追了几步。
“殿下留步,”秦放鹤脚步一顿,“听说您算术也?颇好,对不对?”
王焕一怔,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可口中却已习惯性?谦虚起来?,“还好……”
“您算术好,之前也?曾帮着贵国商团与我朝交易,也?就是?精通买卖,”秦放鹤侧过脸来?,意有所指,“既然是?做买卖呢,总得?赚点儿,您说是?不是??”
天下哪儿那么多白给的仁慈?
做梦呢!
王焕忽然觉得?口舌干燥,喉咙发痒,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放鹤下楼,渐渐走远。
他木然来?到窗边,刚好看到秦放鹤在那个魁梧亲随的护送下来?到马车边,似乎有所察觉,抬头看了眼。
与王焕四?目相对的瞬间?,秦放鹤笑了笑,白地映雪,十分好看,然后上车,走远。
秦放鹤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求见天元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