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拨款(二)(1 / 2)

大朝会上被点名发言,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前有李掌局,后有郭文炳,皆为先?例。

然作?为幕后“始作?俑者“,秦放鹤对天元帝主动承担最大火力,这?会儿才把自己拎出来的现实?,相当受宠若惊。

天元帝重新回到龙椅上,冲他随意一抬手,“给诸位前辈们说说,你昔日求学时的光景。”

前辈……

这?语气,好生亲昵。

众朝臣听了,惊讶者有之,羡慕者亦有之。

户部尚书杨昭抬头瞧了天元帝面色,见他眉眼舒展,就?有些?感慨,忍不住扭头看了董春一眼。

阁老这?个徒孙,收得好?哇。

“是。”秦放鹤应了,转过身去,面对满屋子前辈,笑?了笑?,“读书么,虽是文雅事,却实?在费银子。若说寻常百姓读不读得起,若阖家?、阖村供应,自然也没什么读不起的。”

言外之意,若只是自家?,大多读不起。

满朝文武,出身不同,其中世家?大族就?占了六成以上,余者寒门有三,而像秦放鹤这?般是正经?庶人的,不足一成。

听了他的话,众人反应不一,有回忆起昔日寒窗之苦,再看今日得登大殿,百感交集的;也有未经?苦难,觉得匪夷所思的。

殿内迅速响起低低的嘈杂的声响,像干燥的粮食滚过簸箕,细且密。

有点烦人。

也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笑?,戏谑道:“小秦修撰毕竟年轻,多少?有些?夸大其实?了吧?”

怎么可能有人读不起书呢?

在场人很多,秦放鹤看过去时,那一片熟悉的不熟悉的人脸上,大多挂着如出一辙的轻快的笑?,仿佛注视一个因渴望得到?关注,而故意撒谎的孩童。

这?种注视,饱含着高?高?在上,满是“我们都懂,看你怎么扯淡”的上位者们的包容,极其令人不快。

类似的目光,秦放鹤经?历过很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完全免疫。

不舒服,很不舒服。

很……讨厌。

但他只是又笑?了下,张口吐出一串串数字,“我朝鼓励垦荒,凡登记在册者,成年男丁可发田十?亩,女子折半,男多女少?,故而截至目前为止,平均每位农户可有田八亩半……”

为什么男多女少??

因为好?些?女婴刚出生就?被杀死了。

抑或被卖,卖为贱籍,自然就?不配有田地?。

“田地?根据位置和产量,大致可分为上中下三等,因上等田地?优先?分配给吾等官员,并中层举人、秀才等有功名者,故而寻常农户手中,多以中等和下等田最为常见。

以北方?过去十?年的产量来看,上田悉心照料,亩产多在一百到?一百三十?斤之间,而中田多在七十?到?一百斤,下田更次……”

对这?些?数据,秦放鹤烂熟于?心,这?么多年来,每一个字眼都像用刻刀刻在他脑海中那么清晰。

他的语气和语速自始至终都很平稳,同样?平静的目光从刚才发出过笑?声的每一位官员脸上划过。

他看到?了怀疑,看到?了不以为意,还有非常少?量的惊讶,和微乎其微的怜悯。

“以一家?三代六口为例,”秦放鹤收回视线,继续道,“男女各半,共有中田四十?五亩,亩产八十?五斤,近几年的粮价稳定,正常情况下新粮都在十?二到?十?五文之间,便做十?三文半,那么一家?六口忙活一年,所得也不过五万一千六百三十?七文又半!”

他微微抬高?了声音,看着户部尚书杨昭的脸,一字一顿,“折合白银,五十?一两。”

不知为什么,杨昭听到?这?个数字后,猛地?松了口气。

五十?多两,不少?了,养活六口之家?,不算难吧?

秦放鹤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忽然笑?了声,“大人莫急,下官还没算每日吃喝用度呢。”

杨昭的眉头皱了皱,伴着秦放鹤的声音,也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来。

“以成年男子为例,若要不饿,诸位前辈们注意了,是不饿,不是吃饱,肚里?起码要有一斤粮米,面粉遇水胀大,且算作?半斤干粮罢,一家?六口,老弱女子折半,一日且不做三餐,只二餐,便要四斤粮食,一年就?是一千四百六十?斤!

而名下田地?一年也不过三千八百多斤粮食,光吃就?去了四成,剩下的,才有可能换钱使。”

换钱,那就?是约么三十?两,这?么少??

有前面的五十?多两对比,现在骤然跌至三十?两,杨昭微微蹙眉,已经?觉得不太妙了。

然而这?还没完,秦放鹤忽然又问:“敢问大人,我大禄赋税如何?”

杨昭虽然不是专管农业的,但基本律法也很通,张口便道:“田税分夏秋两季租子,夏日征钱、布、草等,秋收征粮,如今是十?税一。另有力役、徭役……”

杨昭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自心底忽然泛起一股陌生而奇异的苦涩。

光秋日征粮就?去了十?之一,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落到?百姓手中的,能有一半么?

一半,十?五两。

这?还是风调雨顺的时候,没算上穿衣、喂牛等各项开销,没有一滴油水,但凡再有个病……

他们这?些?人,莫说看病抓药,哪怕大夫空跑一趟,谁还不给半两、几分的打赏了?

大殿内迅速安静下来。

仍有官员觉得秦放鹤说得太严重了些?,不以为意,“亩产虽少?,那么便多买些?田地?,勤快耕种,积少?成多。”

都是过生活,为什么有人富,有人穷?

懒得呗!

秦放鹤刷地?扭过头去,冷笑?连连,“好?好?好?好?,一个何不食肉糜!好?个积少?成多!敢问大人,您知道一亩地?有多大么?比这?大殿大得多!

您知道一个人累死累活,一日耕作?几何?您又知道家?中壮丁去服役时,只剩下的老弱妇孺,一日能做多少??是老人不要照顾,还是孩童不用看管?”

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低下,农户们又要承担各种徭役,虽然法律明文规定每人发田多少?,但实?际上真正落实?下来的,也就?是一半。

因为种不完,真的种不完!体力不允许,时间也不允许。

前面秦放鹤罗列的一连串数字,都建立在全家?人不生病,风调雨顺,没有病虫害的基础上,饶是这?么着,一家?六口辛苦一年能落到?手里?的,只剩七两银子。

而实?际上,这?个数字都虚报了。

谁家?不生病?哪年没有病虫害?

可能一阵风,一场雨,一次冰雹,一回偏偏推迟了数日的旱情,就?让田地?减产……

乡下人家?五两银子过一年,并非玩笑?话。

“大胆!”有言官出列,指着秦放鹤骂道,“陛下上承天意,勤政爱民,世人无不敬服,万国无不来朝,此功绩可比尧舜,不逊秦皇汉武,竖子敢尔,竟大放厥词,把这?些?都不顾了,将陛下置于?何地??”

汪扶风听了,面沉如水,如今的谏议大夫都是什么狗东西!在这?里?狂吠!

他才要出列痛骂,余光却瞥见董春微微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