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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绵对过去的事情忘得太多,唯独对那天记得格外清楚。
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几年还是十几年前的往事,只知道当时的自己还属于幼年期的小羊。
他有哥哥姐姐,都比他强壮健康——或者说是阮绵太弱小了,生长慢、动作慢、思维慢,并不属于在正常的范畴。
所以在被遗弃的那天,阮绵都没有意识到。
他总是比其他小羊慢半拍的脑袋,在湖边的草垛上,等到寒风透骨、四肢冰冷时才想明白,原来母亲反常地用额头这么亲昵地蹭他,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于是小羊开始后悔起来,他将身体团成一个圈,努力想回忆母亲都说了什么。
但实在是很可惜,阮绵第一次来到新的领域,脑子里装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湖水里涌动的温度、树荫下堆积的落叶、可以撒泼打滚的大草坪。
因此他并没有认真听,呆滞地望着母亲的唇在眼前开合,心思早跑到九霄云外去。
该好好听讲的。阮绵将身体又团紧一些,极力想保留住浅薄的温度,无不懊悔地想到。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然后意识开始消退,声音模糊,呼吸滚烫,腹下积雪传递的湿冷将整个身体都吞灭。
他多半是会死去了,他的母亲选择不太残忍的方式,在透明的湖边冻死,能算作是对冬天的答复。
阮绵闭上眼睛。
他在死亡的边缘,脑子里不断地回溯母亲离开的背影。
她到底说了什么呢?他想,会不会说了像要吃好好生长的小草、要好好照顾自己类似的话。
他无尽懊悔,无限难过,笨拙地想补偿自己愚笨的错误,以亡羊补牢的方式拼命去听、拼命去记。
所以这一次他听得很仔细,辨认雪花垂落的声音、风雪刮来的痕迹、自己笨重的呼吸、树叶凋亡的预兆、还有奇怪的动静,嘎吱嘎吱,像咬掉一口鲜嫩饱满的竹笋。
是什么声音呢?小羊想不明白,安静地等待对方匀速向自己靠近。
是不是死神啊?他这么想到,听说临死前能看到的,会拖着巨大的镰刀,是不是落在地上就是这个声音。
然后声音停住了,鲜血淋淋的闸刀没有下来,取而代之盖下来的是什么柔软的东西,厚厚的,很温暖,不像雪。
他想知道这是什么,这个能带来热度、驱除寒冷的事物是什么,那个向他靠近的、温暖柔软的又是什么。
但他努力睁开眼睛,还是只能看到苍茫的白,张张嘴唇,也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了。
于是阮绵拼命去记住了,呼吸的频率、脚步的力度、好闻的气息、散发的温度。
他把这当做绝望的安眠剂,是死亡前的最后一支幻想,将看不见的全部全部,统统装在记忆的最深处。
最后小羊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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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眼前是一只鹿。
驯鹿的态度都不算友好,藤蔓编织的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草药味道,见小羊醒来二话不说,端起碗就灌他一碗。
那只鹿明明生得很漂亮,但眼神总是警惕且不耐烦的,但估计是看小羊没太大威胁力,在他乖乖喝药的期间,草草为他解释。
简单说来,是她在家里听见了外面跑动的声音,出来又看见人类的脚印,放心不下便顺着脚印跑去,结果就发现了躺在雪地里的小羊。
“你怎么回事啊?森林里的大多数动物不是三天前就迁徙了吗?”她一针见血地说道,“你是被遗弃了吧,怎么被丢下了还呆在湖边,自己不知道找地方去吗?”
阮绵唇角还沾着浅棕色的药剂,还在慢腾腾地等待舌尖的苦味下去。
“你以前住在哪儿的?叫什么名字?”在这期间对方已经接着盘问。
“会不会讲话?”脾气暴躁的驯鹿见不得他这幅迷瞪样子,没等到答案便三两句把话说完,“等退烧了就走,我这儿没地方给你呆。”
“哦,还有这个,是你的吧。”她把挂起来的红色围巾丢过来,“围巾还不错,软绵绵的。”
小羊眨了眨眼,蹭着陌生的面料,思绪后知后觉地连起来。
于是他骤地抬头,湿漉漉的眼珠望向驯鹿,唇心微动,按照对方刚才的发音重复了一遍。
“阮绵。”他如此临时地给自己取了名字。
“我是阮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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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绵在退烧之后便离开了驯鹿的住处,带着自己的新名字和红围巾,顺着月亮湖走了一圈,在森林西部发现一棵老桃树,便在此住了下去。
他运气很好,用干草垛和红围巾撑过了冬天,有时候找到食物寻到草药,也会千里迢迢绕远去给驯鹿。
他如此安定地生活在森林的角落,没想过出去走走,也没想过混入羊群再结交朋友,过着扑扑蝴蝶也能快乐一整天的生活。
直到八年前,花神洛春住进了帕帕恰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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