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黑漆漆的。
小景二指夹着一张明火符,试图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火光一亮,入目却是一座孤坟。
不知道是谁的坟,居然孤零零地葬在了此地。
小景无心叨扰孤坟的主人,拱手拜了三拜,以示请罪。
而后转身欲走,谁料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山风。
将他指间的明火符吹飞了。
宛如流萤一般划过夜空,噗嗤落在了孤坟前。
小景担心会引起山火,赶紧上前要捡起明火符。
却意外瞥见,坟前立的石碑上,竟然刻有一行字。
——爱徒林照影之墓。
林照影,林照影,好熟悉的名字。
小景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来林照影是谁。
只是见到林这个姓氏,第一反应便是,会不会同林剑山庄有关系。
忍不住就抬手,抚摸着石碑上的字迹。
顿时胸膛里又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小景站在孤坟边好一会儿,直到天快亮了,才默默离开了。
回到寝殿时,沈清源已经在外头等候多时了,肩头还沾了许多露水。
连头发也微微濡湿。
见到小景回来了,沈清源赶紧迎了上来,抓着他的手腕道:“你去了哪里?是师尊把你叫过去责罚了吗?小景?有没有哪里受伤?你的嘴唇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血?是师尊责打你了么?”
沈清源心疼地想帮小景擦血,可又猛然意识到,这并不合适的。
抬起的手便僵硬在了半空中。
小景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受伤,我只是心情不好,出去走了走。”
“不说这个了,你跟我进来。”
沈清源拉着小景推开房门,将人摁在床边坐着。
直接单膝跪地,捋起了小景的两边裤腿,一直挽过了膝盖。
果然看见两个膝盖都肿得老高了,看起来还有些青紫。
“你忍忍,好在没破皮,这种药膏特别好,消肿止痛的,抹上去便不疼了。”
沈清源从怀里掏出伤药,打开塞子,抠出一大块药膏,在手心里搓了搓。
而后再小心翼翼地敷在小景的膝盖上。
他动作特别轻柔,生怕弄疼了小景。
可小景还是哭了。
眼泪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小景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又为什么要哭。
就是觉得好难过,好痛苦,也很委屈。
可又说不出来,到底委屈什么。
越说不出来,越是让他感到很痛苦。
“小景,是师兄手太重了么?你……你别哭了,师兄帮你吹一吹,吹吹就不痛了。”
沈清源赶紧帮小景吹了吹膝盖,让药干得快一些。
抬头见小景仍旧在哭。
哭得悄无声息的,很安静很安静。
看起来非常可怜。
沈清源觉得小景非常可怜,忍不住想将人抱在怀里安抚。
可又知道这并不合适。
他只能从旁安慰道:“不哭了,再哭就成小花猫了,是不是师尊训斥你了?是师尊罚你了么?”
小景摇了摇头,死死咬着牙齿,一个字都不吭。
“小景听话,不哭了,这次的确让你受委屈了,师兄知道,是你受委屈了。往后再有人羞辱你,你就告诉师兄,师兄一定不会放过他!”
其实,如果秦朝羞辱的是小景自己,小景反而不会生气的。
他知道毁誉只在一瞬之间,根本由不得他作出选择。
小景不能容忍的是别人当着他的面,羞辱他的母亲。
他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什么委屈都可以打落牙齿吞下去。
可唯独不能容忍,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的母亲。
“师兄,我没事,你先回去吧,师尊没有训斥我,只是罚我闭门反省。”
“你这样子,师兄不放心,不如这样,我去求师尊,让师尊也罚我关禁闭,有师兄陪着你,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好不好?”
沈清源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地哄他,从旁温声细语地说:“其实受罚并不丢人的,又不是别人罚的,师尊可不是别人,师尊就跟我们的父亲是一样的。父亲罚你,你能生气么?”
小景冷硬道:“我没有父亲!”
“好,咱们不提这个了,你肚子饿不饿?师兄给你藏了两个馒头。”
沈清源从怀里把馒头掏了出来,还有些温热,递过去给了小景。
“吃吧,再生气也不能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小景点头,一手拿着一个馒头,开始啃了起来。
沈清源见他还是闷闷不乐的,索性又道:“其实,我小时候,很顽劣不驯,经常被罚。”
小景眨巴眨巴眼泪,面露疑惑地道:“不可能的吧,师兄看起来不像是个顽劣不驯的人。”
沈清源笑道:“我出生于天潢贵胄之家,从小锦衣玉食,说是在锦绣堆里打滚也不为过。
我上有一个兄长,下有一个小我很多岁的妹妹。既不用世袭父亲的藩位,也不用像女儿家一般,自幼就要学女红之类的。
爹娘对我只有宠爱,不曾有过苛责。兄长知晓我不会世袭藩位,对我只有兄宠,没有忌惮。
原本我以为,自己会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后来,发生战乱,我全家都死在了那场战乱中。”
小景啃馒头的动作一顿,他问:“师兄没想过要报仇么?”
“报仇……呵呵,报什么仇,我父兄教导我,要做一个忠义之人,长大后要保家卫国,教我的是君臣之道。”
小景:“什么是君臣之道?”
沈清源解释道:“所谓君臣之道,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我不懂。”
“……那换句话说就是,师尊要徒弟死,徒弟就必须得死。你现在明白了么?”
小景没吭声,继续啃馒头。
“无法报仇,因为我不能违背父兄的遗志,可我又无法释怀亲人们的惨死。索性就遁入空门,想要斩断红尘。”
说到此处,沈清源还苦笑了一声,“我也算是与道法有缘吧,自幼资质不错。但我又被娇宠坏了,根本过不惯贫贱的生活。”
“就因为守不住道观的清规戒律,我三天两头就被罚。冬天外头下着大雪,我都是直接跪在雪地里的。”
“啊?”小景面露难以置信的神色,摇头道,“你骗我的吧?”
“我骗你做什么?积雪很厚,风刀霜剑让人难以忍受。那时我脾气也很执拗,就像现在的你一样,死都不肯认错。所以也吃了不少苦头。
有一回啊,我也因为一些口角,同道观中的弟子打斗。”
“那谁赢了?”小景的关注点在这里。
“自然是我赢了,”沈清源话锋一转,又道,“但我也因此受罚了。老师父让我跪在外面,当着整个道观弟子的面,用这么长——”
他伸开两只手臂,给小景比划了一下。
“足有两根手指粗的藤条责罚我,把我背后的皮肉都打烂完了,我都没有求饶。”
小景还是不太相信,觉得沈清源肯定是逗他的,哪有这么吓人。
但还是忍不住问他:“那最后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我当时脾气很硬,撑了好久,还是没撑住,我就想啊,我不能死扛了,我得求饶,我得服软,我得活下去。但我又不肯如此那般低声下气地服软。”
小景:“所以?”
“所以,我就想着,要不然主动关心一下老师父,我就问他,晚上吃饭了没有。结果老师父误会了,下手更重了,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
小景听懂了,虽然知道这样很不好,但他还是被逗笑了。
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道:“哈哈哈,师兄,你也有犯傻的时候啊,哈哈哈哈哈哈。”
沈清源见他终于笑了,便赶紧道:“笑了是吧?那好,笑了就不许再哭了。”
小景这才敛眸,两个馒头下肚了,吃饱了,被逗笑了,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他挺真诚地说:“师兄,谢谢你,但是,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当初刺我那一剑的。那太痛了,我忘不了。”
沈清源道:“好,那你就一直记着,记一辈子。”
这样的话,小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了。
恨他也好,只要心里能一直记着他,哪怕是恨他,怨他,怎么样都好。
外头的天色也渐渐亮了,沈清源不好在此逗留太久,便要起身离开。
临走之前,他还是放心不下小景。
担心自己一走,小景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是又掉眼泪怎么办。
“小景,师兄尽量抽时间过来看你。你的修为增进得很快,恐怕再过几年,师兄也不是你的对手了,但是,凡事不要太急于求成,否则容易伤到你自己。”
小景当然知道,所以他修炼时都很小心,不敢太过急切的。
“这个……”沈清源犹豫了许久,才将一支道簪拿了出来,“可以请你收下么?”
这是林景的道簪,也是属于小景的。
应该物归原主了。
小景定定地望着递过来的这支道簪,隐隐察觉到,这应该是林景的东西。
再一次的,小景拒绝了:“我不想要。”
“就当师兄请求你,也不肯收么?”
“嗯,我不想要。”
沈清源也没再坚持,转而又拿出了一串赤红色的念珠,他道:“这个是我前阵子亲手雕刻的,一共七十二颗珠子,全部打磨光滑了,上面还刻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小景愣了愣,顺着沈清源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看见一颗念珠上,并排雕刻了两个小小的字:常轩。
刻的是常轩,不是什么林景,也不是小景。
只是常轩。
“送给你,往后你心烦意乱时,就转一转念珠,便会静心许多。”顿了顿,沈清源好像有点担心小景不收,直接就抓过他的手腕,二话不说就套了上去。
然后转身就快步离去,一点不给小景拒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