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令他感到欣慰的人。并不是他那玄门高足林景,而是普通的凡人少年常轩。
小景除了想生堆火,还想洗个澡,但也只是想想。
这荒郊野岭的,压根没那条件。
他也不是那种娇气的人,觉得里衣汗透了,冰冰凉凉地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左右环顾一圈,见夜沉如水,除了时不时从林深处传来的乌鸦叫声,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小景低头就解开腰带,然后先是把外裳脱了下来,之后就是脱里衣,一直到露出胸膛,身下只穿了一条亵裤为止。
有火堆烤着,他也不冷,便拿起汗透的里衣,贴近火堆烤火。
火堆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零星的火星子四下飞溅。
在火光的映射下,小景的面容明艳,五官精致,半张脸在明,半张脸在暗,半明半昧看得不是很真切,但如此朦胧的美,让人看了心头不由一窒。
越无尘万万没想到,小景突然就把腰带解开了,还就穿了一条亵裤坐在火堆边烤火。
盯着看了足足有半刻,才猛然回缓过神来,越无尘赶紧转过身,不再去看小景。
可小景赤着上半身烤火的模样,却好像一块牛皮糖,死死黏着越无尘不放。
甚至在越无尘的脑海中反复浮现,上下跳跃,无论怎么驱赶,就是无法忘记。
越无尘赶紧低头,默默念了一段《清心咒》,念罢之后,眸色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平静。
等他再转过身时,小景已经合衣躺下睡觉了。
夜风簌簌吹着,卷起的落叶在半空中飞舞。
越无尘仅仅一抬腿的动作,整个人便抵达小景的身前。
身姿轻盈似廊下飞燕,衣袍无风猎猎响动,一身玄衣几乎与浓墨般的夜色融为一体。
路过火堆时,身侧的劲风吹得火星子乱飞,月色下,满头的白发泛起莹莹光泽,尤其眉心一条竖痕,红艳得几乎要流出鲜血来。
越无尘单手束在背后,定定地凝视着小景的睡颜。
看着小景累到倒头就睡,也不在乎地上脏不脏,自己动手铺了一堆干草,饿着肚子就睡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小景现如今孑然一身,无银钱傍身,又无人陪伴。
孤独可怜得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但他好像并没有不开心,就连睡着时,脸上也泛起了笑意。
也许,比起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小景内心真正渴求的,却是自由。
如今小景也算是求仁得仁,心情自然也愉悦起来。
哪怕过得苦一点,也能苦中作乐,甘之如饴。
越无尘忍不住喟叹一声,暗道冤孽,须臾半蹲下来,抬起二指在小景的手心处轻轻一拂。
为了不让小景发现他的存在,越无尘并不能直接帮小景敷药疗伤,只能尽他所能,暂且为小景输送些灵力。
即便这些灵力对小景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失去金丹和修为之后的小景,根本没办法使用灵力了。
但这些灵力在小景体内,多少也能防止邪祟近身。
越无尘目前能为小景做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
又凝视了小景片刻,抬头见天色也快亮了,若是被小景发现了,那就不好了。
越无尘起身,才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哪知方才还在睡梦中的小景,却突然说起了梦话来,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梦魇。
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发滚落下来,小脸苍白苍白的,在睡梦中还不停地摇头,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越无尘不知道小景的梦里,到底梦见了什么,忍不住凑近细听。
便听小景口中胡乱地说:“不要,师尊,不要!”
小景嘴里喊的是“师尊不要”,这一声师尊就好像平地一声惊雷,震得越无尘耳膜生疼。
一瞬间还以为是林景回来了,越无尘难言心里悲痛,从旁轻声安抚道:“不怕,为师在,小景不怕。”
“师尊,不要,不要啊,师尊!不是这样的,师尊!不要逐弟子出师门,求求您了,师尊!不要!不要!”
小景陷在梦魇里出不来了,呼吸都急促起来,两手胡乱在周围摸索。
一把就拽住了越无尘的衣袖,拽得很紧,因为过于用力,小景手背上的青筋都夸张得暴了出来。
“师尊!不要赶徒儿走,师尊!”
“师尊!”
听着小景嘴里胡乱蹦出来的梦话,越无尘的心头好像掀起了惊涛骇浪。
因为越无尘知道,这些话并不是小景做噩梦时,说的胡话。
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曾经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那是在判罚了林景之后,越无尘当着仙门百家尊首的面,提剑一步步走向了林景。
毫不留情地刺了林景一十七剑,林景倒在血窝里,痛苦地蜷缩在地,还吃力地扯着他的衣袍,说过的话。
全程没有一声哀嚎,可却不停重复着,求师尊不要逐他出师门。
求师尊不要逐自己出师门,这好像也成为了林景临死前的执念。
还是唯一的执念。
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的都是同一句话。
即便如此,当初的越无尘也没答应,在罚过徒弟之后,依旧毫不留情地将之逐出了师门。
说起来也何其可笑。
当初的林景宁愿死,也不肯离开道宗。
百般哀求的,不过就是让师尊不要逐自己出师门。
可现如今,任凭越无尘好言相劝,苦头婆心地将好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但小景依旧置若罔闻。
怎么都不肯回无极道宗,更不肯拜他为师。
林景和小景,差别如此之大,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好像分成了不同的两个人。
越无尘终究没忍心亲眼看着小景在噩梦中苦苦挣扎,弯腰便将人抱入怀中。
抬手轻轻拍打着小景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安抚。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景才沉沉睡了过去。
越无尘又抱着小景坐了一会儿,抬头见天色已经泛明了,若是再不离开,恐怕小景醒来后,会发现他的存在。
遂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回地上,一转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小景是被胃痛唤醒的。
醒来后天色已经大亮,昨夜生的火堆也早就熄灭了,留下零星的一点火星子。
他这个胃委实不太好受,绞痛绞痛的。
小景不记得,自己这个胃痛的毛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落下的。
到底是在沈清源刺他一剑前,还是刺过一剑后。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睡饱之后,小景的精神也好了起来。
揉了揉肚子,小景饿得直咽口水。
等离开了这座孤山,遇见了农户,他就能过去讨点饭吃。
小景不会白吃别人家的东西,暗想着,帮忙干一天的杂活,换两个馒头应该不成问题。
实在不行,换一个馒头也凑合。
只要他肯努力,就不会饿死的。
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什么野果子吃。
小景饿得要命,暂时也只能忍耐。
不过他运气不错的,天亮之后果然路都好走了。
没一会儿就下了山,还遇见了一条小河。
小景早就累得口干舌燥,扑到小河边,两手掬水灌了个半饱。
顺着河流的方向,几个村姑打扮的妇人正在河边洗衣服,抡起粗重的棒槌,一边敲打衣服,一边闲聊。
见小景从山上下来了,几个村妇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个村妇问他:“你哪儿的人?做什么的?怎么一大早从山上下来?这片山最近晚上闹鬼,你不知道?”
小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他谨记越无尘的话,出门在外不能告诉别人他的真实身份。
为了保护母亲,小景只能尝试着一本正经地撒谎道:“我本是南阳那边的百姓,与家中兄长相依为命,谁曾想,不久前南阳那边邪祟横行,我兄长他就没了。”
这些村妇也都是纯朴的老百姓,一听小景如此说,登时就起了几分怜悯之心。
又见小景生得文弱,看起来年纪也不大,面色发白,甚至还关切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还说前面就是陈家村,村里有个老大夫看病可神了,说着,还要引小景过去看看。
小景摇头,面露羞赧,一时不知该怎么同别人解释他的窘境。
也幸好,那洗完衣服的村妇心善,看出了小景可能有难言之隐,遂端起盛满衣服的木盆时,假装扭到了腰,还哎呦一声。
小景下意识伸手搀扶了一下,愣愣地问:“你没事吧?”
“二虎娘,你这是怎么了?不碍紧罢?”一同过来洗衣服的村妇关切道,“可别闪到腰了,前年村头牛旦他娘就是这么没的!”
被唤作二虎娘的村妇道:“没事,没事,幸好这位小郎君扶了我一下,要不然可要摔惨了。”
正说着,二虎娘面露难色地望着脚边一盆洗干净的衣服,同小景道:“小郎君,你看我这闪到腰了,你好人做到底,要不然帮我把衣服端回去?我家离这不远,就在前面!”
小景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的妇人,生得十分面善,年岁应该同阿娘差不多,让他觉得很亲切。
遂也挺乐意帮忙的。
这盆衣服并没有多重,他弯下端了起来,也没觉得如何吃力。
同二虎娘回去的路上,遇见好些村民,一边同二虎娘打招呼,还笑着问身边的少年是谁。
二虎娘扶着后腰,笑着道:“哎呦,真是人老了,刚才差点摔一跤,幸好这个小郎君扶了我一把!”
然后一路上,二虎娘逢人就说,多亏了小景扶了她一把,否则就摔惨了。
小景略有些羞赧,好几次都想说,自己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随二虎娘走进了一个围着栅栏的院子,里面还养了些鸡鸭。
房檐底下挂着苞谷和几串红辣椒。
一进院门,二虎娘就扯着嗓子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