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梅林一路沿着池塘,走了数十步,豁然开朗,两人来到王溱所住的院子。
王溱本就住在王宅最僻静的西边,往西是一片寂静的竹林,再往竹林外头探,就是幽静缥缈的秦淮河了。他们一路走,雪也一路下得越大,到王溱的院子时,两人肩头都落了一层雪花。
伞根本遮不住四面八方来的雪花,唐慎的头发上都是雪,王溱也是。
两个白了头的年轻人合伞进入屋中,瞬间就暖和了。屋子中央烧着一盆热炭,将唐慎身上的寒气驱散。已经是深夜,茶壶中的水都凉了。王溱将水壶放到炭盆上,用一层薄薄的铁丝网隔着加热。
“入夜小厮都睡了,小师弟,就将就着喝点热茶吧。”
唐慎心想:小厮都睡了,为什么你却没有睡。
但他没有问出口,而是乖乖地接过王溱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一口,这下全身都暖和了。
唐慎坐在软垫上,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房间。
这是王溱的卧室。
下午唐慎来这个院子时,只去了王溱的书房,并没有进他的卧室一看。进了这个屋子后,只见屋中摆设极为精简,就放了一张罗汉榻,架子上摆着几盆看不出名头的野花。墙上挂着三幅画,画的是岁寒三友松竹梅,画的一角落款是王子丰。
这卧室清雅素净,唐慎不知道王溱在盛京的尚书府,是否也把卧室布置得这么简单。但他随即一想,王子丰其人心思深沉,向来让人捉摸不透。他的书房总是高雅奢侈,全是古董和字画,睡觉的地方却简单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唐慎偷偷看了好几眼,王溱道:“今日怎的来金陵了。”
唐慎默了默,没说出自己是为了躲避相亲才来的。“我回姑苏府过年,师兄是知道的。正巧得了空闲,就想来金陵看看。我与金陵郑家一直有生意来往,就去了一趟锦绣阁,恰巧看到铺子中竟然有师兄的题字。烟笼寒水月笼沙……没想到,竟然是师兄亲笔写了。”
唐慎越说越感慨,他哪里想到,他和王溱还有这层缘分。
王溱却道:“我倒是早知道这是你写的这句诗。”
唐慎一愣。
王溱:“你忘了,先生正式将你我引见时,我就问过你,烟笼寒水月笼沙的下一句是什么。”
唐慎恍然大悟:“我只以为师兄是金陵人,去过锦绣阁,才知道这句诗,不曾想竟然是这样!”
王溱拂袖提起水壶:“茶盏。”
唐慎想都没想,就乖乖地把杯子递了过去,让王溱给自己倒茶。
唐慎:“师兄经常回金陵过年吗?我记得你去年没回来。”
王溱轻轻饮茶:“回来得不多,偶尔会回来一次。”
“你何时回盛京?”
“明日。”
唐慎惊讶道:“这么快?”
王溱微微一笑:“你若晚来一日,我就不在金陵了。户部公务繁忙,虽说官员的假都休到正月十七,但我是要提前回去的。”
“那也真是巧。”
唐慎推开窗户,看了看窗外的雪。这雪竟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洒下,放眼望去,全是白色。他没法回去,只得又回到屋中,继续等待。他叹气道:“早知道我就不半夜出门乱逛了,还让师兄抓到了。”
王溱忽然道:“小师弟心情不错?”
唐慎抬起头。
王溱笑了:“你今晚说的话,比寻常多了些。”
唐慎皱起眉头,仔细揣摩王溱的话,这才发现今晚确实有些不同。
今天晚上他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不记得到底梦到了什么,只觉得一定非常悲痛。打开窗户他又看见窗外下了大雪,这雪花立刻让他想起了三年前,梁诵走的那一天,也下了一场这么大的雪。他心中空落落的,实在无法入眠,就去园中散步。然后,就碰到了王溱。
一开始或许是真的失落难受,但和王溱来到这屋子、饮茶闲聊后,他渐渐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
难道说,王溱看出了他心情不好,才特意将他带到这儿开导?
唐慎心中情绪复杂,看向王溱的目光顿时变了,他认真道:“多谢师兄。”
王溱:“……?”
第一次拿捏不准自家师弟的心思,思索了片刻,王溱道:“我不知你想歪了什么,不过景则,外面的雪似乎一时半会不能停了。”
两人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果不其然,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目测快要没过脚踝。唐慎想要回去,一个人当然认不得路,需要王溱亲自送他回去。可是这么大雪,他可以顶着雪走,却不好意思麻烦王溱亲自送他。
王溱道:“不若留下休息一晚吧。”
也没有其他办法,唐慎只能说:“那就叨扰师兄了。”
王溱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慎一眼,没有开口。
已经到了子时,两人脱下衣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上床休息。屋子里很暖和,被子里却不热。如果在自己家里,姚大娘会为唐慎做一个热汤子,在他睡觉前提前放进被窝里。不过还好,虽说没有热汤子,但是这个屋子里不冷,所以只过了一会儿,唐慎便缓过来了。
床很大,哪怕两个大男人睡在上面都不觉得挤,也互相碰不到对方。
唐慎闭上眼睛,一刻钟后,他全然没有睡意。他听到王溱平稳的呼吸声,知道王溱睡着了,可他却始终无法入眠。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一道清雅的声音响起:“小师弟睡不着?”
唐慎惊讶道:“师兄还没睡?”
“嗯。”
“我以为你睡着了。”
既然两人都睡不着,便又说起了话。
唐慎谈起自己在勤政殿为赵辅整理折子时,遇到的一些无奈的事。按理说官员不可把奏折内容外泄,但这间屋子里两个官,互相知根知底,也都是深受帝宠的当朝大官。
唐慎挑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比如前两个月赵辅生日,有个地方官员连续写了三个月折子,希望能亲自赶到盛京给赵辅过生日。赵辅不厌其烦,到最后回折子时就差骂对方,让他哪凉快哪儿待着去了。这官员却仿佛听不懂人话,依旧一次次地写折子表明自己的忠心。
王溱道:“在勤政殿中,可有相熟的同僚了。”
唐慎沉默片刻,道:“我最熟稔的,不是师兄吗?”
彩虹屁的最高境界,就是润物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