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旁边的那根喉管微微倾斜, 两根喉骨似乎做出相依的姿态,另一根叹息般回应。
“因为,死去是我们的宿命。”
然后它们柔软委顿地落下, 像一滩污血融入土壤中。
第三根喉管的形状微微佝偻。
“神父, 为何我内心如此痛苦?”
第四根喉管则笔直地竖立, 语重心长。
“那是因为你还未将人与生俱来的罪孽偿还清楚,孩子。”
向外去, 听见更多人的声音。
“神明在看着我们,真是这样?”
“但愿吧。”
“我们会得救,对吗?”
“不要做梦了。”
无数道人声响起又消散, 喁喁私语绵延不绝。那都是一些消极绝望的话语。
驱动着锁链天平的, 是安菲故乡的所有人的灵魂。于是天平也能听到他们一生中所有的话语, 然后复述出来。
在这里, 语言即为真实,所以,话语中绝望的认知, 也将传递到听见的人心中。
是的,死去是我们的宿命。
为什么走在这里?因为与生俱来的罪孽还未偿还清楚。
一个又一个念头如同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 转瞬之间长成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郁飞尘继续向前走着,这些东西不会使他对现在要做的事有任何动摇。但他能感觉到安菲的步伐变得缓慢。
他看向安菲, 那张美丽异常的面孔是冷浸浸的白,明明平静地注视前方, 琉璃般的眼瞳中却是一片空茫, 秀美的眉头微微下压, 像是承受着痛苦。
感到他的注视, 安菲才像是晃了晃神, 看向他。
小郁看起来一切正常。人们如此绝望,世间如同地狱,但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不明白那些,他也不需要明白。
“所以说,小郁,你是完美的。”
“我会被改变,我的心脏会感到痛苦。在‘裁决’面前我会停下脚步,因为我是有序的。”安菲懒恹恹地牵住郁飞尘的衣袖,他的语调趋于和周围的声音一模一样的消极,但在提及郁飞尘的时候又变得期待,“只有你的存在不被规则束缚,你会比我走得更远,小郁。”
郁飞尘说:“如果你不想走,我可以背你。”
有时候,这个人回答问题的思路即使是自己也有些跟不上,安菲对此深感新奇。
——他还准备继续夸小郁几句来着。
“那…你就背着我好了……”
力量蔓延的速度很快。
短短转瞬之间,血肉世界中所有可见的喉管怪物都黯然倒下,耳畔重归寂静。这让人有些不太适应。
就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一道空灵的嗓音在虚空中响起。
“大祭司没有发现我们溜出来吧?”
另一道声音在回答,措辞简短:“没发现。”
“那你快看,它真美。你说,我能不能摸一下它……”
“这是什么?”
“他们说,这是世界的本质,是唯一的真理——这是我偷听到的。大祭司好像不想让我看到它,所以今天的事情,你不许告诉大祭司哦。”
“……我很像那种人?”
像极了安菲的那道声音笑了起来。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这是神殿深处的锁链天平,在漫长岁月之前,偶然“听”到的一段对话。
话语里,其实没有多少信息量,都是他们已知的内容。
但是,先前怪物吐出的话语只让人觉得诡异,这段对话却让他们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空明和平静。
声音的质感如此熟悉,难免有种极为微妙的感觉,好像真的曾经有过另一个安菲和另一个他自己,活生生地在神殿里行走。
安菲的眼睫轻轻弯起。拢了拢抱住郁飞尘脖颈的手臂,他低下头。
侧颈处传来一触即分的温凉的触感,像是力量的世界里泛起一道涟漪。
然后,郁飞尘感到安菲抱紧了自己。
好像是在永恒祭坛,他把本源交给安菲用了之后,安菲和他相处时的精神状态,就变得越来越安定了。
不再强调“所有物”那样的话语,也不会忽然变得悲伤或紧张,这人好像终于学会完全信任和放心他了。
安菲挂在他身上,轻得像片羽毛。
能感受到的呼吸起伏越来越轻越绵长,也许,被他背着的人快要睡着了。
“安菲。”
“……嗯?”
“你觉不觉得,”郁飞尘说,“我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
安菲缓慢地环视四周:“好像是的吧……那你要想办法啦。”
“听说你带过……一直很厉害的……”懒懒倦倦的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这是一个太诡异的地方。
“审判”的权柄不在意志和力量之中,它可以直接改写世界的规则。人手怪物是概念不变,喉管怪物是修改认知。那么整片空间也可以是“永无尽头”,或是“方向永远错误”。
郁飞尘看着前方的虚空,若有所思。
安菲侧头,饶有兴趣地看他。小郁思考时的神色沉着缜静,很容易让人感到安全。
“你先休息一会。”郁飞尘先将安菲放下了。
血迹斑斑的白袍散在血肉地面上,安菲盘腿坐下,一手支着下颌看着郁飞尘。
果然,小郁多走了几步选了一块没那么多血管起伏的相对平整的地面,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个人有一点微微的洁癖。
半跪下去,郁飞尘伸出手,掌心贴在似在跳动的活着的地面上。
一种奇妙的联系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产生了。
一切有形之物,皆是力量显化。一切秩序运行,皆由意志主导。
至于凌驾于力量与意志之外的“裁决”的权柄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肉眼不能观看,灵魂也无法体会。如果它要对其中的两个人设下障碍,那会是他们难以破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