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的目光看过天平的每一寸。
“很久前, 迷雾之都最初现身在永夜的时候,就有巡游神告知了我这个消息。那时我就知道,我的故乡还在。”
安菲望着它:“永夜中, 没有世界能够在经历这样漫长的时间后依然存在, 唯一的解释是, 他们始终持有天平所代表的权柄,并且能够恒久地使用它。”
“这样的权柄, 尘世里的人无法掌控。在我走之前,即使是老祭司也只能短暂地使用几秒钟。那……在我走后,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用什么才能掌控它?”
“现在, 看到它变成这个样子, 我想, 那种东西是仇恨。”
“因为对我的仇恨, 祭司和故乡的所有人,聚集成为了一个整体的存在。只有这样,他们的存在才能超出人的界限。”
“然后, 这个存在用过分强烈的执念强行掌控了‘裁决’的力量。”
“这样以后,它就能以自身的存在为正确,我的存在为罪恶, 用‘裁决’延续着整个世界的生命。”
“这样的运转持续太久了。所有人的仇恨堆叠在一起,也太过强大了。最后, 他们内心的愿望也污染了天平本身。所以,你和我都不能使用它。因为对于天平来说, 我们是敌人。”
郁飞尘的目光落在安菲身上。
直勾勾的, 像藏着比迷雾更深的东西, 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自从进入迷雾之都, 小郁越来越多地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
“我和你?”郁飞尘:“你离开了故乡, 所以不能用。我呢?”
郁飞尘并没感到迷雾之都有多么仇恨自己,它只针对安菲。
而在他已知的所有过去里,自己并没有背叛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也会像安菲一样碰不到天平的权柄?
郁飞尘:“还发生过什么?”
安菲:“没有区别。”
“什么?”
“我是说,我做了什么,或者你做了什么,都没有区别。”安菲的目光向下看。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他们两个人的影子隐在同一片黑暗中。
“不久前海伦瑟问过我们一个问题:你们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拥有一个完整的人格。”
“我是说——当作为力量的你,决定信仰作为意志的我,我们两个人的存在,对于这个世界,还会有什么区别吗?”
“无法触碰天平的权柄,是因为现在,你是我,我也是你。”
……竟然有些合理。
因为仇恨和执念,天平不会接受他们。而这些仇恨和执念来自迷雾之都的所有居民。
——已经变成破碎的怨灵的居民们现在正在圣山四周盘旋。
让死去的灵魂安息散去似乎是安菲的专职。如果让这些魂灵消散,曾经的仇恨是否也就会消失?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安菲摇摇头:“我确实可以像此前的安息日一样,使它们散去,参与到新生之中。但是,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它们换了一种形态后仍然存在,而我失去了获得原谅的唯一可能。”
安菲:“只有一切仇恨都被化解,神明的权柄才会重归圣洁。”
“但是,我与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原谅’的余地。”
唇角微弯,安菲的神情似在自嘲:“只要我活着,这一切就不会结束。”
随着他话音落地,圣山四周层层叠叠的怨灵发出刺耳的扭曲尖笑,满含嘲讽。
郁飞尘:“那就不用它。”
“真的吗?”安菲说,“最高的神权就在你面前,并且只有你和我有资格触碰,为什么不去尝试拥有它?”
对于这个问题,郁飞尘没有他的答案。他并不在意这些。
所谓神明的权柄,世界的真相,自己的本质……之类的东西,那是安菲和其它人的追求,不是他的目的。
他在这里,是因为安菲说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现在那东西就摆在他们面前,安菲说,使用不了。
安菲还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改变。
……那种目光又出现在小郁眼睛里了,被注视的感觉让人觉得危险。
安菲默默望向天平的顶端。
郁飞尘:“你想做什么?”
“刚才说的,只是我的猜测。我想找到更多证据。”安菲说,“过去,我曾与它有过几面之缘……今天的一切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
“它的存在比我们更高,所以,似乎是我们应该去主动遵循它的规则,而不是尝试用主人的方式去掌控它……”
天空之上透出温暖的日光。日光将一切照亮,却无法穿过永恒祭坛上矗立的锁链天平,它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把安菲和郁飞尘的身体覆盖在内。
那是一个巨大的、森冷的死物。
站在它正前方的安菲的身影,也仿佛永远不会改变。
“有没有觉得,它在看着我们?”
郁飞尘暂时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总在看着安菲。
安菲闭上眼睛,将手心贴在天平的表面,像是在体会什么。
“如果真的是因为仇恨,那么现在,它应该想——杀了我。”
“当它出手的那一刻,我们与它之间,不就产生联系了吗?”
……这个人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纤长的手指微微一动。
“找到了。”安菲说。
郁飞尘看见,安菲的手指似乎渐渐陷进了天平表面的人眼雕刻之中。
所有的人眼似乎都改变了方向,看向与安菲接触的地方。圣山四面的怨灵也不约而同地用极度怨毒的目光注视着安菲。
郁飞尘也伸手触向天平表面。
“不要用力量,用灵魂去感受……”冥冥中安菲的意志牵引着他。郁飞尘忽然也听到细细密密的,潮水般的声音,不像是人世的语言,潮汐般的引力在呼唤他——
手下的触感不知何时变得湿滑怪异,按下去,有一点绵软的弹性,加上表面的凹凸,让人想到不好的东西,譬如手底下不是金属雕刻,而是真的眼珠那样。
微微的吸力传来,他的手慢慢陷了进去。
有点恶心。
郁飞尘屈起指节向前抓握,黏腻湿凉的感觉愈发清晰,甚至感觉到了那些眼球后面的脉络。
“……”
下一刻,这种感觉陡然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