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暴君(2 / 2)

方尖碑 一十四洲 12443 字 8个月前

安菲对疼痛的耐受一直很高,郁飞尘知道。能让他有明显反应的,一定已经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剧痛。

第二个祭司托起了他的那座天平。

安菲又吐出一口血。他的身体开始不明显的轻颤。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气息在剧烈地改变!

那肃穆、威严又决绝的“裁决”力量,随着一座又一座锁链天平的出现,一点点降临在他身上。

不是像郁飞尘那样卸下一切防备让他去主导,而是生硬地撕开他的灵魂侵入其中,泯灭他的意识、支配他的力量、取代他的存在——

总要经历的。

曾经有人为你挡下了,但是,你终要面对。

好多血。

一些模糊的记忆在郁飞尘心中浮现。好像曾经也有一次见过这种力量,那一次也有血流出来,但不是从安菲的心脏流出来的。

再咳出一口血,怀中的神明,眼睫虚弱又温驯地垂下,再抬起时,原本的绿瞳中,缠绕着散不去的灰色雾气。

迷雾之都的审判每加诸于他身上多一分,他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但那种痛苦的神色却渐渐消失,握住郁飞尘衣袖的手也在某个时刻松开了。他的目光如此肃穆而淡漠,像极了天空中把持天平的众位祭司。

当那温柔的、海洋尽头的港湾一样的绿瞳彻底变为浓郁深彻的灰黑色,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人了。

在郁飞尘眼中,这个人已经完全不能称为“安菲”。

而他的力量,因为先前的臣服,仍在这个人的掌控之中。郁飞尘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将它收回的能力,也不知道若真能收回会有什么后果。他没有去尝试。

那个人起身离开了郁飞尘。

鲜血滴答落下,平静而疯狂的灰瞳看向圣山下的人间。

带血的衣角向后飘荡,浩荡的裁决之力沿锁链灌入他的身体。

意志完全变为灰色的迷雾。属于安菲的一切已经不见任何踪影,似乎已泯灭在故乡降下的裁决与刑罚中。

天与地之间狂风骤起,只有这道鲜红与雪白的身影伫立在祭坛的正中。

意志,力量,裁决。三种存在,在祂的身上,终于相会。

然后,以祂的身体为唯一的介质,连接了正在复活的一切。

整个世界轰然颤动,万物背后开启了命运的转轮。

所有锁链天平缓缓倾斜向左——

沟通虚空与现世的法则终于开始流转,山下子民的身影渐次化为实物,落在坚实的、鲜活的大地之上。

现在,远道而来的众神终于能一睹过去只发生在乐园的复活日场景了。甚至,从前的复活日只能复生一个纪元内死去的乐园子民,此次安息日复生的却是最原初之时就已灰飞烟灭的亡灵。

这是永夜之中,最疯狂、最璀璨的仪式。

来自远古的圣山祭司,终于颠倒世界的规则,掌控至高的神明,握持终极的权柄。

人群之中,外貌如出一辙的鬼牌们现出狂热的神情,将这宏伟的场景刻入内心之后,他们一同看向那位主神。

万物都在复苏,而承载了这一切的、神明的身体,则在疯狂地耗竭、虚化。

看吧,如他的故乡所料,他会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归于永夜。

一切都在郁飞尘眼中。

而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凌乱的金发间露出苍白的面孔,死寂的眼瞳了无神采,他们目光相遇,一次空洞的对视。

一路走来的所有事物都连成一线,清晰。

在远古,人们窥见了世界本质的结构。他们召来神明,驯化神明。用祂的力量,建立经久不衰的统治,弥合世界的裂缝。

当世界的破碎愈演愈烈,无法停止,一代一代的——像安菲那样的存在,将自己的生命献祭给圣山,延缓结局的到来。

直到那一天,神殿这一代离经叛道的小主人,在还未习惯自己的职责之前,就越过千山万水,直面了永夜的深渊。

于是他背叛神殿,坠入永夜。他为自己选定的道路是在永夜中收回昔日遗失的国土,归还给神圣的故乡。

而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离去,让故乡永远失去了那个代代降临的救世主。

当他明白这些,那片曾经辉煌的大陆,已经陨灭在无尽的永夜中了。

但它却没有消失。圣山曾掌握世间几乎一切的力量,走了小主人,还有与小主人同等甚至略高一筹的锁链天平。

带着已死之人的仇恨与执念,它长久地隐没在了永夜之中。只有偶尔才会邀请一些客人进入,了解外面发生的事情,也在永夜中埋下自己的种子。它在等待着重新现世的那一天。

这一天到来之时,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们都会来,曾经背叛故土的那个人——也会来。

于是一切伏笔都可以埋下。

他们深知那位所谓的永昼主神的来龙去脉,更熟谙这位主神的性情和为人,因为这都是他们一代又一代教导而成的。

世上也就有了毁灭祂的方法。

摧毁神,要先摧毁神的意志。

不能用刀,要用爱。

不要用神的权柄,用人的手段。

于是唤起他在故乡的回忆,呈现他过往的罪孽。再揭示他虚无的本质。

到这里,他还不会崩溃,因为他深信自己的爱是真实的,深信自己的存在有意义。

那就让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爱”究竟给故乡的子民带来了什么。

让他看见每一张哭泣的脸,听见每一声恐惧的叫喊。

他终究会被自己的爱刺穿心脏。

而在意志动摇的一刹那,迷雾就开始在他的灵魂蔓延。

然后他会流着血走向安息祭坛。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圣山,就像他刚刚看见的,一代又一代的自己的前身所做的那样。

那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也是赎罪的唯一方法。

圣山不是杀死了神明,它只是将一切扳回原本的道路。

神明也不是败给了故乡,祂只是遵循了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赎罪的心愿。

永眠花还会为祂开放。方尖碑还会为祂筑起。

很好的结局,不是吗?

优美的音符流淌而过,圣歌将至尾声。

郁飞尘看着祂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其实,他自己的存在,也已随着本源全部散入迷雾之都,而变得摇摇欲坠了。

他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似乎总是在听,在看。像旁观了一场凄美的戏剧,并一直看到临近结尾的时刻。比起其他众神,他只是离得近了一点。

内心的变化无关紧要,至于说,自己在这地方发挥的作用——

他相信,神殿一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等到他觉醒本源后,才与玻璃室达成某种共识,它无暇理会他,就由玻璃室来暂且对付。

于是和安菲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历的是神殿对安菲设下的关卡,和安菲分开后,是玻璃室对他进行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攻击。

神殿自始至终没有对郁飞尘这个人投入过太多的注意。

因为它坚信,他的存在即是安菲的力量本源。那么,只要安菲的意志被他们所操控,郁飞尘的一切力量也就会心甘情愿为他们所用。

事实确实如此。

千万个纪元藏在阴暗的角落,圣山的谋划从诞生开始就没有想过会失败。

郁飞尘平静地走向安菲。两个人的身影都明明灭灭。

永昼诸神的姿态依旧虔诚,他们的全部力量也被抽取而去,和其它外神一起,渐渐失去自己的本质,远看去,像林列的灰败雕像。

天穹之上,祭司慈悲地闭上了眼睛,似笑似叹。

也许,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些人们,还有那个人,对主神如此纯粹、毫无质疑、超越了自身灵魂的忠诚信仰吧。

这也在情理之中。旧的神殿不存在了,新的神殿自然会建起来。

而创生之塔坍塌折断的那一刻,也即是安息神殿重新矗立的时候。

也许再过几千个纪元,又会有一个突发奇想的小主人,想去永夜里看看。

世事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从来如此,从不停歇。

一直注视着昔日小主人的那些眼睛,终于渐次闭上。

所有人、所有物身上虚幻的边缘即将彻底褪去,他们终于要再次活在阳光下。

那位存在了太久的神明,也终于要消逝在天空之下。

消逝在新一天的的第一缕日光降临之前。

屏息。

三种至高存在交织,伟大辉煌的仪式还在持续。

只需要再过几秒钟。

乐园,画家遥望向永夜,他背后,创生之塔与永夜之门安静矗立,巨树的枝条温柔地合拢,将惊慌扑飞的白鸽护在叶下。

看着祂,眼泪从萨瑟颊上滑落。

墨菲却沉默地看着地面。他的预言牌散落一地,都是背面朝上,唯有三张牌已正面呈现。

骑士,暴君,外神。

守门人的声音很少这么温柔又正经。

“又在为谁抽牌?”

圣歌将息。

最后时刻终于到来。

也许,只需要等待最后一秒——

郁飞尘走到了安菲身畔。神情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意味,动作看不出什么沉重的心绪。除了因雇主而有点头疼外没太多参与感,像极了他在永昼里带过那时候。

然后他伸手,甚至是有些敷衍地扶了一下安菲的胳膊,好让这个即将化为虚无的人站得稳一点,不至于再度倒下。

还差一点儿。微小如尘沙的那一点。

最后一名祭司闭上了眼睛。

尘埃飘落。

锁链天平里,叫“裁决”也好,“审判”也好,总之难以命名和定义的力量,终于完全降临到安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