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祭司的注视下,安菲回头,却并不是要参与他们的对话或解答祭司心中的困惑。他只是平静陈述道:“水面还在上涨。”
祭司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跨去,郁飞尘的雨伞没来得及跟上,暴雨打湿了手札本。
他们扶着栏杆往下望,看见原本在塔身最中央的洪水线已经漫涨到三分之二处,假如再往上一些,就会淹没了设计中有人居住的那一部分。
就在他们往下观看的空档,水面已经又淹没了一层窗户。
祭司颤声呼喊:“往上走……然后把我们的塔继续向上修建!”
刚刚得到休息的人们再次惊起,他们如暴风雨来临前的蚂蚁那样密密麻麻地涌动劳作起来。人们将储备的材料吊上来,在塔顶端起遮雨的临时屋棚,在这瓢泼大雨中将高塔继续往上筑起。让这直插云霄的高塔离天空再近一步。
可水面却越来越高,远超过他们往上的速度。
正前方,那深渊般的漩涡依旧翻涌着,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在灭世的雷霆之下掀起铺天盖地的惊涛骇浪。
而天空依旧不带一丝怜悯,向大地倾泻着瀑布一般的骤雨。
郁飞尘手中伞的骨架已经被暴雨打折了,安菲的伞也被风刮走。郁飞尘把安菲从塔边缘拉过来,用外套给他遮雨。
钻进外套下被郁飞尘搂住的时候,安菲觉得很新奇。小郁的呼吸近在咫尺,虽然外套很快也被暴雨浇透,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里真的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雨越来越大,但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这里去避雨。
第一个原因是雨暂时还淹不死人,第二个原因是他们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要从这个世界脱身而出。
所以他们得留在这里,留在整个周而复始的世界的核心——祭司身边。
祭司已被淋得湿透,他跪在塔的边缘,将半个身子探出塔外看着下方。
模糊的视线里,水面已经近在咫尺。近得倒映出了高楼上飘摇的灯光。
“为什么……”雨声里,他们勉强分辨出祭司的低语。低语很快变成声嘶力竭的质问:“为什么——”
他嘶喊:“我已按照神明的旨意,建造向上的高塔……我们的塔还不够高峻,我们的子民还不够勤劳……所以神明还没有原谅我们,继续——继续向上!”
人们呼喊应答他,喊声却戛然而止。
哗啦一声,雨棚被摧垮,最上方劳作的人大叫着跌入水中,然后消失了声息。此刻他们已经离天空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恐怖的雷霆震响声像是从他们背后响起。
可是——却无法再往上一步。
“为什么……明明读懂了神明的旨意,却无法登上神明所在的天空?”
“祭司先生。”安菲的声音清澈而空灵,在这雨中似乎不受任何外物干扰,明晰得仿佛神迹。
祭司转头怔怔看着他:“你……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您一直在看水面,却一直没有抬头去看天空。”
祭司缓缓抬头,雨珠溅进了他的眼里,他却努力将眼睛睁得更大,以看清天空。这时候,水已经漫上他们所在的平台。
——被闪电照亮的天空上,他们的头顶正上方,黑云缓缓移动,也成一个巨大、波及整个天空的的旋涡,骤雨从那里倾泻而下,再落在地面上的漩涡中。
天空上的、地面上的,它们遥相呼应,如同命运的汇聚。那是两只互相注视的、漆黑眼睛。
——像是神明的双眼。
安菲向上伸出手,纤长美丽的手指一刹那没入浓酽氤氲的雨水与夜雾里,如同伸入水面下。
“祭司先生,您看,天空和地面是一样的。你是在向上,还是在向下?向上或向下又有什么区别?”
“是……神明让我们向上……”
“神真的是要我们向上呢?还是您读错了神明降下的意象?”
“你看到了……你也看到了!”祭司声嘶力竭:“那东西指向天空!指向神的居处!”
安菲脸上笼上一层肃穆的笑意。那一刹那的气息,让祭司心中升起跪拜的意愿,如同面对一尊已历经万古光阴的雕像。
“是你错了。”他语气庄重,笃定无比,“你读错了神明的话语。”
“那不是要你向上,那是在告诉你——这一切的灾难,一切的毁灭,你们无法挣脱的末日,本就是神明的旨意。”
雨水没过他们的半身。
祭司双手颤抖,手札本完全浸泡在水中,洇开一片血一样的鲜红。
“不……不应该是这样……我要再读,是我走错了道路!是我没能做到!”
“你说你不记得我们曾有过交集,但我相信你能记起。你能记起你的堡垒,你也能记起你的巨船。”
“你也能记起这里没有洪水,没有暴雨,没有高塔,只有一个已经毁灭的世界,和一个在得救的妄想中不愿醒来的人。”
痛苦的嘶叫从祭司胸膛发出,响彻整个天地。
“祂为何一边创造,一边毁灭!”
安菲语气冰冷,一字一句:“没有罪孽,无从原谅。没有给予,不必感恩。没有公正,也没有仁慈,没有救赎之路,也没有登神之梯。”
“这——就是你的神明要告诉你的唯一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