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眼瞳像最剔透的冰。
即使那上面会蒙上一层雾, 也是清晨湖畔洁白的晨雾,不像午夜时分那样凄迷。
他不像是现实中会有的事物,但温热的皮肤、起伏的呼吸和鲜活的心跳告诉你, 他活着。
疼的时候会蹙眉, 不舒服的时候会推开。他看起来还没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愿。
神明的生命比永昼还要漫长。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始有终, 神呢?祂是否也像这世间的所有人一样,有一个空白的起点?──那时候的祂不会用嘉奖来换取效忠, 不会用言辞来粉饰真相,因为祂还没经历过痛苦。
祂有过。在兰登沃伦,跨过既往之河的时候, 神明也变成了与现在别无二致的少年模样。
郁飞尘让他面对着自己。他拨开安菲颊边微湿的乱发, 在耳畔问:“这是你……多大的时候?”
安菲的绿瞳里原本就氤氲着迷离的雾气, 闻言竟是目光涣散地看向了郁飞尘。
他轻轻喘了口气, 而后竟然虚飘飘地笑了起来。
“这是我……”说着,一滴眼泪悄然滑进凌乱的金发里。
“是我成年礼后……第一百二十一天。”
说完他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么, 但在半空中摸索几下,只抓住了郁飞尘的手腕。
他抓得很紧,带着濒死般的渴求。
郁飞尘的动作带着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 他抱住安菲,让安菲能紧紧靠在他的肩上, 而安菲用双臂抱紧了他的脖颈。破碎的喘息声中,带上了一点哭腔。
“记得那么清楚, ”郁飞尘说, “是发生过什么吗?”
安菲眼中出现一丝莫测的笑意, 又被唤回了清明似的。他在郁飞尘耳边低声回答:“你问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然后有人的气息霎时间变得冰冷, 按着他, 他陷进缎面的枕被里,跌入深渊更深处。
身体的知觉只是一半。本源力量无法相容,却非要彼此重叠,过于危险的触碰带来毁灭的预感,极度恐怖,却又极度疯狂,连意志都在这样的冲撞和挤压里濒临破碎。
最后的时候,安菲好像连抬起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偏偏有人从背后抱住他,又在他耳边问。
“以前也会这样吗?”
“没有……”安菲抓着他的手,声音因为无力变得柔软带颤,轻轻的吐气声像在笑一样。断续的语调居然还能琢磨出一丝嫌弃的意味:“你……都没有……身体……”
郁飞尘又去吻他的脖颈。
与本源层面发生的事情相比,现实中的——亲吻与碰触,竟然像是温情款款。
虽然他们都觉得这只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掠夺,用来换取短暂的拥有。
而长久的拥有,唯有一个人死在另一个人手中。
——又不舍得。
成年礼后一百二十一天的安菲会说:“你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而永昼的主神只会说,命运的沙砾在手中握得越紧,就会越快流尽。
饮鸩止渴的感觉就是这样。既痛苦,又快乐。
安菲似乎是睡着了,他闭着眼睛,呼吸终于平缓均匀。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还无意识地,抓着郁飞尘的手。
郁飞尘的目光穿过现世,再度看到安菲的本源。
再看一万次,他还是觉得那本源摇摇欲碎。无关意志或者力量,是一种直觉。
他注视着安菲的睡颜,反扣住他的手指,用不知道安菲能否会听到的、低哑的语调轻轻说了一句话。
“你在折磨我。”
……
旅馆最高处的花园露台,一道修长单薄的身影立在夜色中,是墨菲。
他注视着夜晚时分渐次隐去的地平线,背影中流露出失落和悲伤的情绪,已经不知站了多久。
此时,露台另一侧的秋千上也静静坐着一个人,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墨菲的身影,那边的墨菲却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是没穿雨衣的克拉罗斯,他手持半截白色蜡烛,借着烛光,他低头看着一张破损的羊皮纸。
纸张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变成褐色,但字迹仍然依稀可见。羊皮纸的表面暗泛着一层细密的光泽,是后来人又对它进行了精细的处理,以使那些文字能够长久留存。
古老的图形语言是复杂的,但它所书写的内容远比日常的语句更加深远。若非要把它翻译为现行的语言,难免损失诸多语义。这张纸上附有神秘的法则,无法被复刻,也无法被记住。想要窥见其中的秘密,只能阅读唯一的原本。
克拉罗斯的目光停留在纸页最中间的图案上。图案近乎呈一个等边三角形。三角处各刻写着神秘的纹样,多年解读,他已经知道图案各自的含义。
左边,权杖。至高无上。
右边,长剑。不可战胜。
而在中央正上方,静立着一架锁链天平。
整张页面的最右上方,与正文无关的地方,用晦涩的语言写着索引。那词汇的含义是──定义。
这张羊皮纸所述说的,是“神”的定义。
那么这唯一的图案,就是“神”最原初的肖像。
克拉罗斯看了很久。
最后他轻叹说:“告诉我,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你可是我,装了一百多年萝莉才骗到的……”
墨菲听见动静猝然转头,看见不远处的秋千上赫然坐着一个克拉罗斯。那人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手持一根幽幽的白蜡,在看一张质地古旧的纸张,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
看清这人的一瞬间,墨菲神情变得冰冷,快步离开。
克拉罗斯收起羊皮纸,带笑的声音响起,身影飘忽,挡在墨菲的面前。
“别走啊,时间之神。好不容易猜到你在这里呢。”
墨菲:“找我做什么。”
“当然是找你道歉,让你不要再假装不认识我啊。”克拉罗斯笑眯眯道。
墨菲淡淡道:“道什么歉?”
克拉罗斯想了一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可道的。”
墨菲越过他就往前走。
但下一秒克拉罗斯又出现在了墨菲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