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必的这个问题让吴馆长有些意外, 在他的认知里,生化体很少关注自己的寿命,人类也很少关注他们的寿命。
尤其是现在的人类。
现在的这个世界, 早已经不是生化体鼎盛时期的世界了, 哪怕是脆弱的, 在外面的世界里碰一下就会死去的人类,数量也远远超过生化体。
无论是在云城, 还是在破败的城市,或者危机四伏的荒原,生化体更多的时候都像是一个传说。
而吴馆长作为在这个世界里最了解生化体的那一小部分人类, 似乎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们想得更多的, 是这些生化体是否启用, 是否可控, 是否危险,力量,思维, 情感……
至于寿命,能活很久,以前已经活了很久, 以后也许还会很久。
“对不起。”吴馆长说。
“嗯?”邢必看了他一眼,“这么突然, 要不再鞠个躬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吴馆长说,“你们的寿命。”
“对于人类来说, 这个问题的确不太容易能想到。”邢必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检测出来, ”吴馆长说, “如果需要的话, 我可以试一下, 用给人类检测的方式,然后大致推算一下,不过不一定准,之后再慢慢完善。”
“嗯。”邢必应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为什么?”吴馆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有过什么让你牵挂或者放不下的人吗?或者事。”邢必问。
吴馆长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现在可能没有了,以前有的,我太太。”
“你有太太?”邢必问。
“死了十几年了,”吴馆长说,“真菌感染。”
“是么。”邢必轻声说。
“她死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活着也没有意思了,”吴馆长说,“这个世界里,生离死别太常见了,太普通了,你都没有办法去寻求一点点安慰,谁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伴侣,父母,孩子……”
邢必没说话。
“是因为邱时吗?”吴馆长问。
“您这反应。”邢必笑了笑。
“是有点儿慢,脑子里早就不想这些了,”吴馆长笑了笑,“人类在这个世界里生存很难,能相守到老一生的人太少了,大多数人,都是孤独地过完这一生,长点儿短点儿,可能都差不多。”
“嗯。”邢必应了一声。
“我嘴笨,有些事儿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吴馆长说,“我只能帮你试着测一下,但是……不管还有多久……可能都是需要面对的,毕竟像李风那样活了三十多年就只喜欢他自己的变态还是少数。”
邢必笑了起来:“怎么你俩这个仇结得这么深吗?开导我的时候还要骂一句。”
“也不是开导你,你经历的事多,看到过的事也多,你的老师还是个那么厉害的教授,”吴馆长说,“我就是这些天突然有些感慨。”
“谢谢。”邢必说。
“我们都不搬,”胡小岭挥着胳膊往四周一圈,“咱们这个掩体,就算以后没有实际用途了,也是咱们住的地方。”
“还真是,”何江吃了一口罐头,“在洗马镇的时候住宿舍,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这一片以后也不会动,”赵旅坐在邱时身边,小声说,“现在是闲人免进的重地。”
“咱们还是有面子的。”胡小岭说。
“屁面子,”邱时说,“有一半面子给的是后面咱们扔尸体的那个洞,那地方能让人随便接近吗?”
“操,”赵旅笑了,“能不能不打击我们。”
“肖磊呢?”邱时问。
“那边还一堆事儿呢,”赵旅说,“人家现在可不是收尸队的受气跟班儿了,手底下还有几个人了,我们也得听肖队长的。”
“不过人是一点儿没变,”胡小岭说,“还是那么的……”
“邱时!”门外传了一声呼喊。
“你听那个劲儿!”胡小岭说。
肖磊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土灰石渣,邱时都没来得及躲开,他就已经站到了邱时前面,眼睛里闪着泪光。
邱时实在是不想拥抱他,但哪怕多犹豫一秒他都怕肖磊会默默流起泪来,只能赶紧抱了抱他,在他背上拍了拍。
“哎这灰!”一帮人喊了起来。
肖磊笑了笑:“刚炸了块石头,清空地呢。”
“你还一块儿干活?”邱时问。
“都是难民,体力差,认知也有限,好多东西教也教不会,”肖磊叹了口气,“这种事儿让他们干,我怕人全炸死了,活儿还没干完。”
“自己注意点儿安全,现在在盖什么呢?”邱时拍了拍他胳膊,又拍起来一阵灰,大家又是一片喊。
“学校。”肖磊说,“马上就完工了,八间教室,还挺大的,跟内城的差不多,炸石头是要清一块地做操场,城建署的陆署长说学校都得有操场,活动空间。”
“嗯,”邱时听到这俩字就莫名想躲开,“那不就……可以上学了?”
“是啊,你们都应该去上学。”肖磊说着又看了看赵旅他们。
“滚——啊——”一帮人拉长了声音喊着。
“就你这样的去当老师是吗?”何江看着肖磊,“我真怕难民学生揍你啊。”
“我不去,我没有那个水平,”肖磊说,“有老师,邱时认识的。”
“谁?”邱时一听这话顿时警惕起来,虽然他脑子里已经第一时间想到了可以当老师的那个人,但实在是……不爽。
“李睿,李老师。”肖磊说。
“我他妈……”邱时说。
“谁?”赵旅问,“外面回来的吗?外面还能有人能当老师?”
“一个……”邱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一个不错的小孩儿,懂的的确多,看的都是老祖宗的书,说的都是我们不知道的故事。”
“多小?”胡小岭作为收尸队伍里最小的弟弟,立马来了兴致。
“十五岁。”邱时说。
“我操。”胡小岭很震惊。
“我绝对不会去上学的,”邱时坐在车上,很肯定地跟邢必说,“你知道老师是谁吗?”
“又不只是李睿一个老师,”邢必说,“还有别的老师,还有三个生化体老师呢。”
“李三爷能跟生化体一块儿当老师?”邱时更震惊了。
邢必笑了起来:“有一部分人类,一部分生化体,李睿的知识面的确挺广的,看的书多,而且他的背景比较特殊,合适给难民和游民上课。”
邱时思考了一下李睿的“背景”,啧了一声:“怎么,谁不好好学习,他上一半课还能把人给砍了吗?”
“但学生觉得自己要不好好上课就有被砍死的可能,”邢必说,“说不定就能老实些。”
“……这他妈是个什么学校?”邱时说。
“李风曾经承诺你的,提高难民学校教学质量的学校。”邢必笑着说。
李风的确是答应过他,虽然当时他并没有当真,但看到外城扩建之后除了庇护所和物资站,第一个建起来的就是学校,他的确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动。
“我们去哪儿?”邱时问。
在实验室查完他的伤,出来之后就跟邢必一块儿坐上了车,开了半天了他才想起来问了一句,因为这条路是他没有走过的。
“云城的军事基地。”邢必说。
“怎么?”邱时坐直了,往前后看了看,发现李风的车就在他们的车后头跟着。
“准备销毁将军的大脑。”邢必说。
邱时愣了愣,他对将军的脑子没有什么想法,见过了249视频里的那些脑子和研究所里那些脑子之后,他同样不希望这世上还有谁的脑子被泡在水里插着电,任人摆布。
但他第一反应想到的并不是这些。
“那是不是他的那些记忆,我们之前接入过的那些记忆,”邱时低声说,“也就都没有了?”
“是的。”邢必说。
“那老师……老师最后的那一点点意识,是不是也就没有了?”邱时问。
“是的。”邢必说。
邱时没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
“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告别,”邢必说,“跟在意的人,跟恨的人,跟熟悉的人,跟朋友,跟战友,跟亲人,跟……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