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更的时候又下起雨, 听到沥沥的?声音,下得不大,造成一层一层细软的?纱,把屋内屋外彻底隔成了两个世界。人关在屋里, 反而感到安全。
良恭吃完饭就把碗碟收进提篮盒内, 放在?墙根底下,一会走时好?提到厨房去。妙真帮着把炕桌搽得干干净净的?, 把那几柄扇子和颜料画笔都摆上来。因为没见过他画画的?样子, 怀着一点好奇的期盼。她从前就总是觉得他身上披着很多?层皮, 一层一层往下扒, 都是她没见过的样子。
她问他要?画什么, 画来做什么用的。良恭走来榻上盘腿坐着, 展开一副扇面, 举起?来钻研,“我也还在?想要?画些什么,”一面问她:“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鲁忱的?人?”
尤老爷曾太太从前也学人家官家的?做派,琴棋书画都?要?叫妙真学一点。妙真样样都会一点, 却因为犯懒, 样样都?学得不精。也不大爱好?,所以也不大知道许多有名气的?人。
她捡起?炕桌上那枚小?印,见刻的?正是转篆书“鲁忱”二字,料想他刻了人家的?印,必定是要?仿人家的?画。便摇头, “先朝的?丹青名士中, 有?一位叫‘鲁忱’的?么?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只听见过吴道子张择端这些名气大的?。”
良恭嗤笑一声, “凡学过一点画艺的?,都?知道这些人。”
他是嘲笑她见识短, 她暗暗剜他一眼,把印搁下来撇嘴,“我不爱这些,能晓得这些人就不错了。不信你外头问问去,好?些人还没?有?我知道得多?呢。这鲁忱是哪朝哪代的??有?什么传世名画?你倒说来听听。”
良恭想定了要?画什么,就放下扇子和?她笑,眼睛里映着一盏黄澄澄的?银灯,“这鲁忱就是本朝本代的?名家,他是京城鲁国公家的?公子,有?一手山水绝技,又因为是官贵子弟,颇受宦海中人和?世家子弟的?追捧,一幅画能卖上好?几百两。”
妙真心里一跳,“你想仿他的?画去卖呀?既是官贵子弟,要?给人家看出来你造人家的?假,你还要?命不要?了!”
良恭伸着胳膊在?炕桌上调颜色,背还懒懒的?斜靠在?窗台上,“我就是拿着他的?真迹去卖也卖不上价钱,这种东西,都?是要?看主?人家的?身份的?。我这样一身粗布麻衣,就是抱着几副真迹,人家也当是假的?。谁拿去卖,我拿去唬人而已?。”
“唬谁啊?”
“唬县太爷。”他斜支着一条膝盖,微微向炕桌欠身,“舅老爷肯定是把县衙那头打点好?了,后日过堂,人家无非是装个样子,你还指望这官司能告得赢么?我想了想,舅老爷使钱,咱们也可以使权嘛,横竖大家都?是使不光明的?手段,那咱们也不防拿出点诡计来。等我仿了鲁忱的?画,装作是他的?朋友,你看那县太爷会不会提着心神,从长计议这桩官司。”
妙真面对面瞅着他这张奸猾的?笑脸,忽然心“砰砰”跳起?来,恍惚是回到最初认得他那阵子,他那岑寂的?眼睛里时时怀着一点藏而不露的?诡诈。追忆起?来,她那时候还不就是给他这一点“坏”迷住了。
此刻又重新被他网罗住了心似的?,她目光里不由得泄露点崇拜,嘴里倒不屑地嗤了声,“咱们有?什么权势?你这叫狐假虎威!”
“管他谁的?势,暂且借来用一用,反正是山高皇帝远。”
妙真见他落笔如神,仿人家的?画,也没?有?个借鉴,全凭着一股子记忆,可中间连坎也没?打,落笔十分流畅。她走到他这头来歪着脑袋看,凭借她对画的?一知半解,是看得出画得好?,就是不知道像不像。
“你看过这位鲁公子多?少?画啊,能不能画得像?”
良恭有?心逗她,紧着眉道:“只看过一副,还是张残画。画不画得像,我也说不准。”
妙真扣死眉头瞅他一眼,“要?是给县太爷看出是假的?呢?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妙真急起?来,“那可不成!县太爷要?是知道是假的?,还不把你先关?押起?来,再交给那个鲁忱处置?你仿人家的?画去蒙人,人家能轻易饶了你?这些作诗作画的?人我知道,脾气古怪得要?死,还不知怎么要?你命呢!可别为了争这点钱,把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
良恭笑剔她一眼,很得意的?样子,不知是在?得意他的?画作,还是得意于妙真为他揪心紧张。
他只笑着不说话,因见那样子仿佛是胸有?成竹,妙真又渐渐放下心。怕亮不够,又去点了两只蜡烛来。
她无事可做,又不好?烦他,就支颐着脸看着他出神。雨还在?细绵绵地下着,马上就是中秋,她心里合计着过节的?事情。只剩七.八两银子了,怕不够,想着这明日就该趁着贺节的?名义往她舅舅家去一趟,讨些钱来过节。
这种事情从前她是最瞧不上的?,倘有?人上他们尤家去打秋风,她都?要?先替人家臊得个脸红。如今连她也要?往人家去要?钱,可见人逼到一个境地上,脸皮的?事情倒要?先放一放。
不过她也不算是白去要?人家的?,她是去讨她自己的?债。这样一想,宽怀了许多?。烛芯子烧黑了一截,她拿起?剪子“嗑哧”一声剪掉。这动静并没?有?引起?良恭抬首,她在?快乐里有?丁点失望。这个人做起?事情来,好?像与世隔绝了,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倒也好?,她只管放肆地托着脸盯着他看。其实两个人虽然没?有?放在?台面上来讲开,也是心知肚明,比从前那种雾里藏花的?亲密更?上了一层楼。仿佛现如今这份亲密是打算着未来的?,所以感到安心和?牢固。
到三?更?天?的?时候良恭才画完,脑袋一抬起?来,顿觉腰酸背痛。他故意“哎唷”一声,把打瞌睡的?妙真吵醒,看见他正抬起?一条胳膊慢慢转着。
她迷迷瞪瞪的?,听见窗外雨声已?住,蜡烛烧得只剩两寸长了。忙去点了新的?蜡烛来,“你画好?了?”
举起?扇子看,仍是不知道画得像不像,只好?搁下看他一脸疲态,“我倒盏茶你吃。”说完马上想起?来,屋里根本没?有?热水,有?个烧茶的?炉子她也不会点。就回头讪笑,“你吃么?吃的?话我去厨房里现给你烧水。”
良恭好?笑着睇她一眼,“你都?这样讲了,我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吃么?”
“那你凑合喝口凉水吧。”
她走去倒了盅水来,把炕桌上的?东西收了,只剩那把扇子他还在?看。看了半日,他点点头,“大概还能混得过去。”
妙真还有?些惴惴不安的?,头一次干这列坑蒙拐骗的?事,“混不过去怎么办?我还是怕。”
“怕什么?就算混不过去给人拆穿,我又不把你供出来,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她听见这话就不高兴,赌气坐到对过去不说话。良恭起?先还不知她为什么生气,自己闷头一想,渐渐想明白了,她是最烦他们你啊我啊的?分得很清楚。
她虽然愚笨,却笨得窝心,难怪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都?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一点,使她尽管过了二十五的?女人了,仍旧有?种少?女的?蒙昧,和?一般年纪的?女人坐在?一处也很挑眼,身上没?有?事故圆滑的?气度。
他益发想逗她生气,和?她玩笑,也有?点试探的?意思,“我要?是死了,你再去找邱三?嘛,横竖他只是定了亲,要?明年才成亲。说到这里我要?问一问,你今日总对我横眉竖眼的?,是不是因为这个事?听见人家定了亲,心里不自在??”
妙真瞪他一眼,“我哪里不自在??哪里对你横眉竖眼的??你说清楚。”
他也没?个说法,只是笑。笑得可恨,妙真就走过来打他,正捶在?他背上。他“哎唷”一声,非但不生气,还笑,“捶得正是地方,再捶两下子,我背上正酸得很哩!”
妙真发狠又“咚咚”捶了两下,“真是贱皮子痒,要?人家打他。”
良恭反手将?她的?手拉下来握住,顺便将?她掣下来坐着,脸对脸地,左歪一下脑袋右歪一下脑袋地睇着她,“我可不就是个贱皮子嚜。”
听得妙真鼻头一酸,就要?朝他怀里贴进?去。谁知他朝边上一让,下榻起?身,“饿了,去厨房里弄点夜宵吃。”
她狠狠翻了个白眼,觉得他是故意的?。两个人这些日子除了抱着亲一亲,再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他也常在?她屋里逗留到很晚,但最后都?是走了。
他完全可以睡在?这里,也知道真要?留下来,妙真是不会拒绝的?。但他们两个,都?同时怀着一种缅怀邱纶的?情绪,要?体面地做出一份对他的?尊重。其实是尊重妙真先前的?一段感情。
现在?境况不同了,邱纶已?定下了亲。她和?他的?感情算是正式过了“孝期”,没?道理还要?继续为上一段关?系守身如玉。
她怀着这点目的?,也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有?点饿了。不过我不会烧饭,只好?看看有?没?有?什么现成的?。”
两个人鬼鬼祟祟打着灯笼从廊角那里摸出去,良恭因怕雨天?地滑,把她的?手攥得很紧。雨后有?些凛凛的?冷意,妙真借机往他身上贴着走,他也自然而然地抬起?条胳膊把她圈住。都?走得蹑手蹑脚的?,唯恐踩断了哪截树枝惊动了人。
摸到厨房里来,妙真觉得可笑,就在?他怀抱里又蹦又跳地笑起?来,把他胸膛捶两下,“我们为什么要?像做贼似的?!”
她跳得好?像只难捉的?兔子,良恭只得两手圈住她,在?唇上比着个噤声的?手势,“不是你说怕被花信听见么?”
妙真渐渐缓了笑脸,走去找蜡烛点上,“自从邱纶走后,她就不大高兴。我晓得她的?心思,就怕我嫁个家世不大好?的?人。她一门心思想跟我到那大家大户里头寻个管家男人嫁了。其实她这要?求呢也不大高,按理说她是我们家里管事的?丫头,和?这样的?男人也很般配,所以我老觉得是我耽误了她。”
说到这样严肃的?事情上,良恭就没?敢主?动搭腔。要?他说什么?难道说,“你嫁给我,虽然我此刻没?钱,将?来一定会发达。”或者说,“你嫁给我,要?是你不嫌跟着我受穷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