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那鹿瑛自嫁到寇家就给杜鹃压着, 多少也记得杜鹃与她姐姐结怨之事。何况自上回为开口要她姐姐那两处田庄,她姐姐就不大到她这里来了,她疑心?是伤了姊妹情分,愈发要将寇渊的?事说给妙真听, 讨她的?好。
这日便到妙真这头来, 共妙真在榻上笑说此事。妙真听后半晌没言语,眼珠子迎着一片太阳骨碌碌打转, 机灵又愚笨地?琢磨, “到底是打着哪里了?会死么?”
连花信也听懂了, 坐在一根马蹄脚束腰方凳上, 欠身来拍她腿一下?, “你还没听明白呀?你细想?想?, 男人家什么最要紧?”
妙真噘着嘴叽咕, “什么要紧?我看什么都要紧,又都不要紧。直说嚜,反正屋里就咱们几个。”
鹿瑛只得红着面皮道:“你想?想?,男人靠什么传宗接代?就是伤着了子孙根了嘛。死?到是不会死?, 不过?心?是活不起来了。”
妙真这才恍然大?悟, 先是惊了惊,旋即对着太阳笑弯了眼,“该!”
忽然电光一闪,陡地?想?起那日良恭愤懑的?样?子。她暗暗起了疑心?,只等鹿瑛走了, 大?家散了, 才迤逦踅到花墙外来。
时下?晌午, 良恭正捧着个碗坐在门前石蹬上吃中饭。他这等下?人的?饭不必精细,都是一个大?碗装着, 底下?铺着白饭,上头盖着二三样?菜蔬。寇家是实实在在的?买卖人家,不当虚掷的?银钱是半点也不舍得虚掷。那碗里是一样?水煮萝卜条,一样?炒芥菜,半点荤腥不见。
碗口奇大?,他半张脸都掩在碗里,一对眼睛浮碗口上头抬起来,黑得透亮。因问妙真,“有事?”
妙真那颗心?倏然异动不止,她收回落在他碗里的?目光,嘴一歪,嘀咕了一句,“姑妈家里的?饭真不好吃。”
良恭起身让她先进屋,旋即跟着进去,把碗搁在那不用的?冷灶上,倒了碗水仰头漱口。妙真偷么偏头,看见他一个喉结在脖子上很有力量地?滚动着,牵动着那条长疤,有种暴戾的?美感。
她未语先羞,想?起方才她们在房里的?议论,坐在桌前有些脸红。
隔会良恭漱了口走来,歪着看她的?脸,“咦,你如今也学会匀胭脂了嘛,今天匀得好得很,白里透红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妙真抬额狠剜他一眼,对着朝门口努嘴,“关上门,我有话问你。”
“关门做什么?给人家看见反倒说不清。”
他仿佛心?情很好,句句都是有点亲昵的?玩笑。妙真喜欢极了,自己走去把门阖上,瞪着怀疑的?眼掉身,“渊哥哥的?事你听见议论了么?”
良恭提着眉眼,“什么事?”
“他给人劫道的?事啊,下?人们都在议论,你成日和他们混在一起,我不信你就没听见。”
良恭走去给她倒茶,两个肩膀散淡地?挫一挫,笑得漫不经意,“噢,这个事啊,那是合该他倒霉,谁叫他深更半夜还在外头晃。入秋了,哪里都不大?太平,你也要少出门。”
话音甫落,妙真就遽然窜到他面前,“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一定就是你干的?。”
良恭把碗递给她,咧牙笑着,“怎见得是我?我可?是冤枉,我哪有那个胆子敢去打家劫舍。何?况你们没听见说?他们是一帮人。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去找帮衬?你别?乱说,我要让官府拿了去,还有谁鞍前马后服侍你?”
他愈辩解,妙真愈发笃定是他,两只眼睛恨不得钻到他心?肺里去,对着他一阵钻研,“你少扯谎,那天你从?我屋里出去的?时候说的?什么?要给他点教训看看。哪有那么巧,落后他就遭了强盗?我知道是你,你个贼!”
口里只管骂着,眼睛里却是笑着的?。良恭不承认,转头向?罗汉床那头走。
妙真追在后头,左边右边跳来跳去地?瞅他,“我要是要去乱说,就不叫你关起门来说话了。我才不责怪你呢,我知道,你都是为我,是不是?”
他一头栽到铺上去,翻身向?墙,“为你去做犯法的?勾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我是给你做下?人,又不是给你卖命。”
妙真半边屁股坐在床上,扣着他的?肩将他硬扳过?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信的?,我早看你就不是那做正经事的?人。”
“我不正经,那你早不赶我走?”
她不说话了,松开手端回一张脸,脚一搭一搭地?蹭在地?上,带着羞赧和骄傲微笑着。心?里破天荒地?想?要屈尊降贵一回,要对他表明些什么。
可?又觉得这不够郑重,他懒洋洋地?倒在床上,这副懒得满不关心?的?样?子简直对不住她想?要说的?话。
于是她另择定一个好时机,“我走了,晚上你别?瞎跑,我来找你有事说。”
良恭给她那张桃花含笑的?脸惊动一下?,上头写着一缕欲言又止的?羞意,又令他振动,又另他凄惶不安。
他大?概猜得她想?说什么,庆幸她没在此刻突然说出来。他还有时间来做防备。
妙真也要筹备一番,觉得要对起他的?喜欢,愈发要把自己精心?打扮,在屋里挑拣了好一阵的?衣裳,又叫来白池替她匀腮描黛。
白池还奇怪,“你怎么又想?起来勾眉画脸了?这几日都不见出门。”
“我到鹿瑛那里去一趟。”
“不和二姑娘置气了?”
“我几时同她置气了?”
白池只是笑,手动不停。片刻拉她起来,拣了件蜜合色的?短衫配一条茶色的?裙。妙真此刻觉得自己的?终身明确了方向?,愿意主动和她说起安阆,“听他们说,安表哥中了榜眼。你听见了么?”
“听说了。”白池未多言语,怕林妈妈听见,只得把心?里的?欢喜小心?翼翼藏起来。她窥妙真并不怎样?欢喜的?表情,笑道:“他能中前三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不是状元。怎么,做不成状元夫人,你有些不高?兴了?”
“没有,我可?没想?着就一定能做状元夫人,都是你们在说。”
她这话好像有些暗示,白池尴尬地?笑一笑,不敢再起多余的?贪心?。每回这些心?思才起个头,就有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她可?是再不敢多想?了,还是不期待的?好。
替妙真换好衣裳她就出去了,妙真自走到廊外一看,天黑还早着呢。非要等到天黑,其实也是有一点怯,怕良恭不是她想?的?那样?,是她的?误会。到时候难堪起来,昏昏的?月也照不清彼此的?脸色。
她特地?往花园里逛逛消磨时辰,走到一处直廊下?,从?隔墙的?漏窗看见杜鹃从?背面的?廊下?恰走过?来。她刻意在墙根下?避了避,杜鹃为寇渊的?病正是发急的?时候,撞上她还有好?
果然如是,杜鹃近来脾气愈发火爆,为寇渊不知几番求医问药,总也治不好。慢慢的?,她和寇渊彼此都没了耐心?,就不提妙真,旁的?话也是说不到两句就要吵起来。
她怀着一种不能明说的?委屈走到漏窗那头,摸不到手帕,凑巧看见远处假山底下?有个丫头走过?,便将她喊过?来吩咐,“你到我屋里把我的?手帕取来,我出门时忘带了。”
那小丫头原不是她房里人,自然要问:“大?奶奶要什么样?子的?手帕?”
谁知杜鹃陡地?拔高?了音调,“手帕就是手帕,还能是什么样?子的??!自然是四四方方的?一块,你见过?布条子似的?手帕?”
家下?人都晓得,杜鹃讲究得很,连什么颜色的?衣裳配什么花色的?手帕都有数。丫头只怕拿得不对招骂,又怯怯问:“大?奶奶要什么颜色的??”
杜鹃也是不同寻常的?厉害,照着她肉嘟嘟的?胳膊就狠狠拧了一下?,又是一下?接一下?的?,“做什么吃的?!这还要问?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不中用的?东西、不中用的?东西、我掐死?你算了!”
妙真在墙那头听着都疼,掐得那姑娘呜呜哭起来,慌着跑开了。
杜鹃只好坐在吴王靠上等,越等越是心?烦气躁,阳光刺进毛孔里去,又闷又疼。她伸出手,将廊外的?花都掐了个遍。
好容易混到黄昏将坠,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又还不至于点灯,妙真才到良恭屋里去,看见他在罗汉床上坐着收拾东西。
都是些零碎的?玩意,还是上回往张家去他们在路上买的?,多半是些药材,捎给他姑妈的?。他把那些东西零零散散地?摊着,走来替妙真倒茶,“有什么事你说吧。”
妙真是能不用他那破碗就不用,好在在屋里吃够了茶来的?,说个一时半晌的?话也不会口干。
她自在八仙桌前坐,支颐着下?巴也叫他坐,想?起下?晌看见杜鹃那情景就想?笑,“我还没问你呢,你说在这里没个熟人,那怎么渊哥哥说是好几个人劫的?他?你上哪里寻的?帮手?”
良恭在八仙桌对面坐着,把碗拖过?来自己呷了一口,“我早说了不是我干的?,怎么就非认定是我?”
“就是你!少跟我耍混!”
他那鼻腔里呼出口气,把着碗转了个方向?,看上头豁了的?一小个缺口,口齿含混道:“我变着嗓子说话,装出好几个人。”
妙真眼睛一亮,又惊又奇,“你还有这个本?事?”
“小时候替杂戏班子拉胡琴,跟演口技的?学过?几回。”
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历史总能勾起妙真的?兴致,“那你抢的?他那些东西呢?他说丢了一块玉,还有好几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