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其二正是之前下头戏迷也提及的细节,场上没有演员以外的人走来走去了。

这时候的台上可没那么清净,检场人走来走去搬桌子、安排道具,跟包的给演员递水喝,都是公然上台的,观众得自觉无视他们。但想也知道,这有多破坏气氛,多出戏。

但今日这出《灵官庙》,绝无这些情况。就算有变动,也是利用各式各样的帷幕、道具移动等遮掩,不让观众看到。

这是个老习惯了,有人改革掉,观众也是大声呼好。

书妄言抚掌笑了,“这位导演是怎么说服这些检场人和名角的,好啊,把这乱糟糟的人清了,真是爽快不少。”

——纪霜雨带着检场人控制机关,窍门都教给了对方,搞得人家连喊师父。这都是能换饭吃的手艺,有这种情谊在,纪霜雨只是让对方别在场上公然乱走,人能不答应?

再往后,故事展开,书妄言更是无话说了,他,挑不出错!

有位电影大师说过,电影的沉闷就是杀人。

其实所有艺术形式都是如此,现代人回看老电影,都会觉得很是拖沓。就是日后戏曲在改革中,也会将多余的情节删去。

纪霜雨也大刀阔斧整理了剧情,留下精华,塑造人物用经典的一两个桥段即可。

时间上减少了一些,但整个故事反而显得更畅快,让人印象深刻了。也亏得这些演员,临场排戏都能记住新的,毕竟都是吃饭的本事。

因此,书妄言非但挑不出错,只觉得这剧情结构流畅精致,是他从未见过的爽快,就连一些西洋短片节奏也没这样好。

起承转合,大小高潮的分布,样样得当,虽然演的是鬼神戏,却毫无腐朽封建气息!

剧情拖沓之处删了,错漏之处补了,连思想,也与时俱进了。

比如之前有个桥段,是一位受害人死了后,他的妻子自白了一番后,选择跟随自尽,成为过去台上一个泪点。

但新的剧情里,这位妻子没有自尽,反而发誓维权,要挑战神灵,在最后她也的确用实际行动,帮助了王灵官。一时泪点变热血了。

书妄言不禁评道:“时下有开明人士大批鬼神戏愚民,提倡禁演。可是此戏说的是鬼神,演的却是反抗,是自强,反倒更能无形之中教导不识字的观众了。”

完全没有他最痛恨的陈腐气息,在一些关节处,形式更是新颖!

比如灵官庙有好几个香客,那灯光先照在台下,香客先演完,便沉默不动,灯光转到神位上,换做灵官表演,而后再切换到另一人。

“这个手法好,明快新颖,也好理解!”书妄言夸道,这大大加快了舞台上的节奏。

周斯音也叹息般地赞道:“蒙太奇。”

“蒙太奇……”书妄言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是把影戏技巧搬到了舞台上,确实是那个味儿啊!”

他忍不住一拍大腿了,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居然还能这样!

他第一刻都没想到!

一场多景,虽然是现场表演,这里的确利用灯光切换,在舞台上呈现了蒙太奇手法。

蒙太奇是经典的电影理论,但是也不是每个导演都能用好吧,至少在华夏电影界,脱离一个远镜头拍到底的单调技术都还没多久。

书妄言也爱看影戏,有时还会看点国外的理论性文章,能不能借鉴到自己的小说里来,增强画面感。周斯音说了他也立刻反应过来,还更觉得绝妙,大家都想借鉴影戏,看人家这处理的。

而整场其他观众,都只觉得新奇,也能理解,却不知道这是借自西洋电影。

至于布景,就更不必说了,原就是这出戏一炮走红的关键之一。

这舞台把布景用得极妙,还巧用各式幕布帐幔,前幕、底幕、纱幕、蝴蝶幕……尤其层层垂折幕。

在这里,许多布景好像不只是呆板的物体,更是岁月流逝,是天人交错,无形之中,便把时空变换交代给了观众。

整出戏手法很创新,却不突兀,布景审美更是充满古典优雅,与戏曲配合得天衣无缝,浑融圆满,令书妄言连连叫绝!

……

快到落幕时,周斯音说了句去买些茶水。

书妄言还沉浸在剧中,随便挥了挥手,都没质疑为何不直接叫茶行送。

周斯音走到院子里,京城居民最爱种花,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市井之民,院中总是四时有花,此处便有淡淡的腊梅香,沁人心脾。

透过花枝向上看,夜色太浓,半轮霜月藏进云里,看不清天空,却能听到头顶掠过清亮的鸽哨声,与整条街大小戏园中传出的悠扬曲笛声交织在一起,极为相似。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周斯音仰着面,雪花便落在他深刻的五官上,顷刻融化,他呵了口气,好似带着淡淡的忧郁——

妈的!妈的!

那地府的场景灯光还真阴森,他憋了好一会儿,赶紧出来透透气。

这时候,不知道什么东西蹭了下周斯音的后背,他不经意一回头,便看到一条舌头杵在面前。

周斯音:“!!”

脊背发凉!汗毛倒竖!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道具舌头。是纪霜雨和他的道具舌头。

这人正用玩弄着舌头,一下一下甩他背上。

周斯音:“………………”

这会儿观众都在专心看结局,院子里并无他人。

纪霜雨看到周斯音躲在这里,就来打了个招呼,还怀疑地道:“周先生,害怕啦?”

周斯音微笑自如:“不怕。”

他徐徐伸手,两根手指精准地捏住了纪霜雨还在弹动的长长的假舌头。

内心:疯了!!我疯了!!!

“哦,不怕啊?” 纪霜雨往后一仰头,就把舌头抽出来了,语气随意,表情看起来半点儿也不相信。

除去那舌头,他的形象真如烟云堆养出来一般,比霜月更为皎洁。

只可惜,他此时故意把帽子给摘了,一头白发露了出来,轻雪旋落在他发间,彼此不分,形象就更具非人感……

纪霜雨笑道,“周先生,那你觉得好看么……这出戏。”

他分明未靠得太近,然而一霎间,腊梅香远,他发间细雪的冷冽之气却近了。

周斯音:“…………”

周斯音再看到纪霜雨这个形象,瞳孔骤然一缩,心脏也猛跳了两大下。他忽而想起书妄言说的那句,戏剧代表导演的风格,导演也拥有影片的气质。

无论其他,这整出《灵官庙》,倒确是和纪霜雨一样出人意料,又刺激……

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