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垚不解,看周遭这热闹景象,人人兴高采烈,哪里有一点寄托哀思的样子。
祁楚枫解释道:“赵老爷子本就是豁达之人,最看不得别人哭哭啼啼,大家想着他的时候都兴高采烈得才好。你想,这香喷喷的羊肉,吃到嘴里,知道是因为老爷子才吃得上,他们心里不是更感念老爷子吗?”
这倒真是人之常情,她说得这般有理,程垚竟无法反驳,只是眼前情形与他以往的认知大相径庭,总有些不太适应。
“别发楞,赶紧顾着你的羊!”祁楚枫催促道,“待会他们吃到烧焦的肉,你可别怪我把你供出去。”
程垚只得复转头去照看烤羊,赵暮云连忙上前道:“还是我来吧,烟熏火燎的,程大人您歇一歇。”说着便要接过程垚手中的各项物件,此时程垚已经被烟气熏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连推脱的客套话都没说,便顺从地把东西全给他了。
祁楚枫笑吟吟地看着,倒也并未勉强他,且递上一个鼓鼓的水囊:“程大人辛苦!”
虽是初春,但在火堆旁站这么久,程垚热得汗透重衫,确实口渴得很,谢过将军,接了水囊,仰头便喝了一大口——万万没想到,入喉的竟是烈酒,猛地被呛住,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程大人,你慢点喝。”
祁楚枫还好意替他拍背。接连数下,力道之大,程垚觉得肺都快被她拍出来了,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连连摆手请她住手。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程垚不可置信地拿着水囊,艰难道:
“这……这里面怎么是酒?”
“是酒啊。”祁楚枫一脸理所当然,“烤羊肉当然下酒吃才有滋味。”
一时弄不明白她究竟是不是在故意耍弄自己,程垚忍着气道:“有茶水吗?”
祁楚枫转向旁边的侍卫,吩咐他给程垚弄点茶水来。侍卫飞奔着去了,不多时,抱着个大铜茶壶一颠一颠地跑回来。
“来来来,程大人,喝茶水。”祁楚枫连忙把壶递给程垚。
程垚接过壶就愣住了,没有杯盏怎么喝?
祁楚枫还在看着他,完全没意识到有何不对,奇道:“你怎么不喝?”
“我……有杯盏吗?”
“哦……”祁楚枫复看向侍卫,薄责道,“怎么不拿杯盏?”
侍卫委屈道:“伙房里头没有杯盏,我原想拿碗,可碗都被拿光了。”
祁楚枫四下察看,看见不远处有一摞海碗,只为待会喝酒备下的,便过去拿了一个,递给程垚,笑道:“军中不比府里,程大人将就一下。”
那海碗拿在手中,大约是伙房的人没洗干净,摸上去尚有些油腻腻的,闻着还有股异味,程垚皱了皱眉,他素性喜洁,实在有点下不了口。
祁楚枫看出他的为难,暗叹口气,把碗接过来,撩起自己一方衣角,把碗从里到外细细擦了一遍,然后复递给他,低声道:“程大人,兵士们都看着呢,这里不是能讲究的地方呀。”
见她用自家衣袍帮自己擦碗,程垚已是心下一震,当下又听她说这话,心中暗自惭愧,低声道:“多谢将军。”他接过碗,看都不再看,倒了茶水便咚咚咚喝下。这个茶壶是军中伙房所用,所用茶叶低劣,茶水又凉又涩,此时喝着,冰冰凉凉下肚,却是正好。
不多时,肥羊烤好,拿利刃切割下来,让兵士们去分食。祁楚枫尽管在场,却没有摆将军架子,与赵暮云一样,随意席地而坐,看周遭兵士们吃吃喝喝。这次程垚没有再犹豫,也随他们席地而坐,但他又确实不习惯,被地上的砂石咯得生疼,只能时不时不易察觉地挪一挪身子。
“你爹爹若看见了,肯定欢喜。”
祁楚枫赞许地看着赵暮云,举起酒囊,与他碰了碰,满饮下一大口。
赵暮云笑得又腼腆又骄傲,也饮了一大口:“多谢将军夸奖。”
旁边有三营的人前来敬酒,祁楚枫笑着起身,把程垚也拉起来,与众将共饮了酒。然后祁楚枫朝赵暮云道:“我们也该走了,你们接着闹!只是不许有醉酒闹事的,你可记好了。”
赵暮云笑着应了。
祁楚枫与程垚一路往外行去,渐渐地,篝火旁的喧嚣渐远渐轻,夜风的寒气复扑面而来。
“程大人今日辛苦了。”祁楚枫朝他笑道。
程垚摇头:“将军不必取笑我。”
祁楚枫正色道:“我说的是真心话。程大人今日亲自动手为兵士们烤羊,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以后就不会拿你当外人了。”
程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这样安排的道理在这里。
“军中不比别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平日里将领高高在上,将不知兵,兵不知将,饭没一块吃过,酒没一块喝过,到了上阵拼命的时候,谁能认你,听你!”祁楚枫笑道,“那些兄弟们,别看他们没读过书,个个可都不傻。”
程垚从未在军中呆过,此时才觉得明白了些许,点点头:“程垚受教。”
“今日购买这些羊的钱两,从军中财库里拨了一半,另一半的钱两是赵家自己掏的。”祁楚枫接着道,“不光如此,烈爝军中所有拥有屯田者,田租的五成都要上缴。”
程垚停住脚步,惊诧地看向祁楚枫。
祁楚枫耸耸肩:“军饷不足,并非近一两年的事情。我爹爹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捉襟见肘。加上东南战事,大批流民为求生存涌入北境,为了安置流民,同时保证军费充足,不得已才用了这个方法。”
“可是……”程垚话到一半,却说不下去。
“可是不合规矩,是不是?”祁楚枫一笑,“那我只问一句,难道朝廷拖欠军饷就合乎规矩了?数万人马,我这个当将军的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缺衣少食。”
程垚竟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