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当当当的梆子声,祁楚枫从怔怔出神中蓦然醒来。梆子敲过三下,已经深夜。侧头望向榻上的阿勒,她正犹自睡得香甜,京城不像北境那般寒冷,火盆将室内烤得暖烘烘的,被衾已被她踢到床榻一角去了。
祁楚枫起身,拉过被衾,复替她盖好,看她睡得双颊红彤彤的,不由笑了笑。阿勒的性情有一点极好,不会钻牛角尖,阿克奇的事情已经在她心里淡去,这些日子她在京城又吃又玩,睡都睡得很安稳。
不知怎得,明知夜已深沉,祁楚枫还是毫无睡意,披上外袍,推开房门,凭栏远眺……
身为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她所住的是京城中官驿中最好的院落,位于京城西南角,从二楼雕花木栏处望去,月光下可见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稍远处最巍峨的是皇家宫台。想起白日里圣上的话,她本能地皱了皱眉头,转头又往北望去。
越过层层屋脊,再越过城墙,然后是重峦叠嶂的棋山山脉,目光所及,山脉如月夜下潜行的巨兽,身形起伏。
越过山,越过这盘棋,那人青衫洗旧,眉目间可仍是轻愁几许?
今日,她在殿前遇见了霍泽,待散了朝,遂上前寒暄。霍泽如今在南面领军,霍家军人数虽不算多,却是个个精锐,尤其在对付东魉人作战上,甚有心得。
“听闻霍将军率兵三月前在海安痛击东魉人,遏制他们南进的企图,圣上对此赞不绝口。要知道东魉人一旦南进,增援东南,我衡朝大军危矣。”两人行在宫殿长廊,祁楚枫朝霍泽道。
霍泽拱手笑道:“过奖过奖,祁将军驻守北境,边境固若金汤,我才是当真钦佩。”
祁楚枫缓步而行,笑道:“今日若是旁人说这话,我便受用了,但霍将军您说这话,我可担不起。您在南面担着多大的压力,与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知晓的。”
他们两位将领,守着一南一北,且都极少进京,此前霍泽仅仅听说过这位镇守北境的女将军,只知她脾气不大好,没想到今日见她殿前奏对,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全然不似印象中的粗莽女子。此时交谈,见她不仅谦虚有礼,且语出真挚,不由更加另眼相待。
“祁将军过谦了。”
“霍将军当年在禁军中任职,尚是满头黑发,意气风发,现下头发白了快一半,可见操心劳力。”祁楚枫叹道。
“我……”霍泽愣了一下,“祁将军,你我从前见过?”
祁楚枫笑道:“十一年前,你与月臣在京郊送别,那家酒肆之中有位小公子,将军可还记得?”
霍泽愣住,转头端详祁楚枫,过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
——
十一年前隆冬,京城酒肆。
长枪已断,裴月臣决绝地将断枪抛于雪地之中,回身取了包袱,再不多言,拱手辞别,随即纵马而去。
霍泽立在雪中,看着马蹄踢起的雪尘渐渐远去,长叹了口气。
此时草帘子被掀开,从中奔出一位锦衣小公子,年纪莫约十来岁,径直奔到雪地中,捡起裴月臣抛下的断枪。
“喂!小家伙!”霍泽忙喊道,“那东西不是你能拿的。”
那名小公子低头看着雪亮的枪刃,不知在想什么,似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霍泽大步行过去,见他年纪尚小,看上去粉雕玉琢,也不知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遂放缓语气道:“这东西杀过人,见过血,锋利得很,当心别伤着自己。”说着,他伸手便要拿过来。
小公子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断枪交给他,然后有礼道:“方才那位公子使得是三十六路盘龙枪法吧?”
霍泽诧异地看向他:“你也懂枪?”
“在下跟随家父,自幼习武,略知皮毛。”小公子点了点头,“不知可否将那位公子的名讳告知?”
霍泽一笑:“你想找他学功夫?”
小公子不作声,只是请求地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又大又亮。
霍泽叹道:“他姓裴,名月臣,是江南人氏。你想找他学功夫是不成了,因为他这次离开京城,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为何要离开京城?”小公子问道,“还把自己的枪也折了?”
裴月臣经历的事何等复杂难言,霍泽也不愿多说,只道:“他呀,是被这个世道伤了心了。”
小公子看着裴月臣消失的方向,一径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富家小公子,大概从家里偷跑出来玩,也不知怎么会来到京郊这等偏僻所在。霍泽也预备回城去了,问他道:“你要不要回城?我捎你一段。”
小公子摇摇头,指着他手中的断枪道:“你预备扔了它吗?”
“我替他收着。”霍泽道,“也许将来有一天,他回心转意,或许还能用得着。”
小公子朝他施了一礼,道:“你放心,我会设法把他寻回来。”
“你?”霍泽一愣,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你能把他寻回来?”
小公子点点头:“我会尽力。”
他人虽小小的,可说话的认真模样和眼睛里透出的坚定却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他。
“好!”霍泽笑道,“我乃禁军霍泽,你若寻到他,告诉他,枪我替他收着,随时来拿。”
“好!”
——当年的小公子,竟然是眼前的女将军,霍泽又怎么会料得到,不由地将祁楚枫看了又看,抚掌笑道:“是我眼拙了,原是将门虎女,那时候我竟没有看出来。你……当真寻着他了?”
祁楚枫笑着点了点头:“家父惜才,三番四次亲笔书信,才将他请到了北境。”
霍泽又惊又喜:“他也在军中,怎得这些年我竟不知?”
“月臣不肯领军职,这些年只以门客自居。”祁楚枫轻叹道,“当年古鸦城一战,伤他至深,他始终放不下。”
两人已行至长廊尽处,霍泽长叹口气:“我还以为他能回心转意……罢了,至少他一身所学不至于荒废,也算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