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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柿如此快得便画完了妆容,自然就没有耽误晚上的鱼宴,甚至还早到了许久,凑上了竞射的热闹。
此时,面如一株鲜红的凌霄花的小娘子,正不断洒着铃铛声,给他送来她赢到的粉团角黍。
而看看身旁并无兴致的弟弟,女童李迎未面上的跃跃欲试则渐渐消去。
随着阿柿一支接一支,箭箭无虚发,日落西山了。
正当府中的仆役将悬在亭角的灯笼与壁灯逐个点燃,不远处,窦大娘以盘托着个滚烫的双耳铜甑,呼着叫大家伙儿避让。
几名府中仆役也端盘捧盏地随在后面,将热气腾腾的饭肴端进了亭子。
玩乐的众人见状,随即呼朋唤友地一起去了亭子。阿柿也拉住陆小郎君,跟随大家跑了过去。
按李群青家里的办宴习惯,众人入座后,是要先吃热菜主食的。等空瘪的肚子有了饭食充饥,才会再烫酒畅饮、吃生冷鱼脍、佐丝竹玩乐。
因此,此时亭内长桌上摆的,尽是充饥的实在饭食。
切片放于火上炙烤的肉香鱼虾。
同清亮竹笋一起做出来的烹鱼。
鱼肉几乎熬化了的奶色鲗鱼汤。
铺满着葱白、胡芹、生姜、橘皮的鲜味蒸鱼。
撒过豉与盐料、鱼如雪片般肥嫩的浓郁莼菜鲈鱼羹。
还有此前制好的、拌着足量黄衣、盐和酒的鲨鱼酱,备来下酒的、香气冲鼻的石斑鱼鲊。
简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添可口亮泽。
紧接着,主食冷淘便也被端了上来。
善作冷淘的问事家娘子刚嫁过来不久,还是第一回 来这赴宴的新妇。
见今日风暖,又得知府上金桂正开,她便特意让郎君拎了坛自家储好的泉水,在同窦大娘说过后、去采掇了许多桂花,为大家做了桂花冷淘。
洁净的桂花缀在清澈的冷淘上,味道醇香清爽又有意趣。
而大概是瞧阿柿讨人喜欢,问事家的娘子好意地在给她的冷淘上洒了厚厚的一层桂花瓣。
坐在阿柿身旁的少年见状,下意识便看向了小娘子的脸。
果不其然地,他看到了她的皱眉苦脸。
少年的指尖在瓷碗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在问事家的娘子背过身时,悄悄抬手,将自己这碗桂花瓣少的冷淘换给了阿柿。
小娘子果然惊喜的冲他露出了小虎牙。
随后,她持箸悄悄将浮着的零星桂花拨开,夹着劲道刚好的冷淘入了口。
因为留意着她,少年很快发现,此时阿柿拿箸的右手十分靠近箸尖,跟个孩童似的,吃饭时有种天然的笨拙感,令人不禁担心,她会不会吃着吃着,就让两只木箸散了架。
小娘子也像是意识到了陆小郎君在看她拿箸的右手,慢慢地将姿势纠端正了。
但吃着吃着,她的手就在木箸上又滑下去了。
她也不再改了,而是跟陆小郎君说着悄悄话地解释:“我阿娘说,老人们都讲,这人啊,拿筷子的手离筷子尖越近,将来便越会就近地留在家旁,不会远行。所以,她从未挑剔过我拿筷的样子。“
说着,她垂了垂不再那么圆的乌黑眼睛,声音轻轻地扒拉着碗里的冷淘:“但我如今却走得离家那样远,可见这说法一点也不准……”
这时,不远处,一名面有虬髯的粗壮男人正朝亭子跑来。
那是宝泉县衙的一个典狱,本已来了府里,但因临时有件公事、离开去办,这才刚刚回来。
席间的人看到了,便纷纷扭身笑着冲他吆喝:“老屠!跑快点!宴都开了!”
阿柿原本正默默地在一脸伤心,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猝然就僵住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大睁着,像是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
她这样大的变化,自然引起了身边陆小郎君的注意。
在少年的注视中,愣了须臾的小娘子突然急急站起,手中的木箸匡当摔进瓷碗里,险些将碗里的冷汤溅出来。
“您不能吃!”
眼看人早已落座、说着“饿死我了”就下筷子夹鱼,小娘子仿佛急到顾不上礼节了,直冲到那个被称作“老屠”的典狱身后,扬手就将他马上要送进嘴中的鱼肉打得老远。
“您身上恐有疮痈!一旦食了鱼虾,极易使病恶化,稍不留意,便会神仙难救!”
疮痈?
几乎是在她起身的瞬间,陆云门便紧随跟在了她的身后。
见屠典狱一脸不明所以、手却不自觉般用力挠起了后颈,少年漂亮的眼睛动了动。
此时入夜,亭内昏暗,他道了一句“失礼”,随后索性从亭壁持了烛火细细察看,半晌才在屠典狱半掩于衣领和浓密毛发的项后、看到了一块不甚明显的溃烂。
他询问此事,老屠这才想起来道:“颈后我倒不知,但这几天,我后背确实长了些脓头疙瘩,有时会痒得我去挠。我家二娘——啊,就是我婆娘,因娘家来客,今夜未能来赴宴——她提了几次,要我勤着清洗换衣,我还未当回事。”
少年认真颔首。
这样听来,屠典狱这病还不算重,及时用药擦洗起来,应还会有好转。但若是多食了鱼虾这等发物,后果便不好说了。
因疮痈溃烂高热而亡的人,可并非一个两个。
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小娘子见她似乎没有想说话的意思,陆云门便同屠典狱讲了这病的厉害,并强调,阿柿说的一点不错,屠典狱此时的确不可食用鱼虾。
屠典狱听了,虽然也有点儿在意身上的病,但他更难过的是他不能吃鱼这件事。
今夜府里办的可就是鱼宴呀。
长桌上除了琳琅满目的各种鱼膳,再无半点荤腥,若是饥肠辘辘地兴奋来宴,看着旁人大快朵颐,自己却只能吃一肚子冷淘,那也太惨了。
眼看原本热闹闹的宴席就要冷下来,阿柿看了看窦大娘苦恼的脸,状似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然后,眼睛亮晶晶的小娘子就露出了笑,向着屠典狱开口:“这病虽讨厌,但只要调养得当,便也很易痊愈。我和未未采的莼菜,缸里还剩许多,厨房里也有笋有菇,我去给您做碗莼菜汤吧?那可是我的拿手菜,对您的病也有好处,味道鲜美绝不输鱼虾,而且独独给您做!”
几句话便令屠典狱捧着肚子、直呼肠中馋虫躁动。
另一名典狱听了,马上嬉闹着央着阿柿也要来一碗,屠典狱笑着假做啐他,两人闹着哈哈推搡起来,长桌顿时再度热闹起来。
阿柿于是便响着铃铛声跑向庖厨了。
跑了一小会儿,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果然,陆小郎君在对席间众人行礼后、也跟了过来。
看到徐步走向她的端秀少年,阿柿的两颗小虎牙忍不住般地又晃了出来。
她也不说话,就只是仰着脸冲他笑。
小娘子的笑天真又明媚,眉鬓间的两道斜红鲜赤得令周围的一切都黯淡到没了颜色。
少年又一次道不清缘由地,不自在地垂了垂眸。
可就在他睫羽掩下的瞬间,他忽地想起持镜时小娘子的那句“你要看着我才行!”,下意识又抬起了眼睛。
习惯了清心寡欲的小郎君,却已经快有些听不到那些被金玲声响盖过的、叶飞虫鸣的静谧声音了。
他想说些什么,便问道:“你如何知道了屠典狱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