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么不爱说话呀?还是说,你是不喜欢跟我说话?”
谢隐想了想,回答:“没有。”
说完感觉不行,又补充道:“很喜欢跟你说话。”
他是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的,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有价值,是他自己感受到的价值。
虽然骨头可能散落在各个世界,但他有心跳、有呼吸,能够看见东西、听人说话、闻到气味——难道这样还不算是活着吗?
谢隐所求的从来都不多,他所说的也向来都是真话,无论你信不信,他都永远不会背叛。
沈太后听得心头一阵火热,柔声同谢隐道:“隐哥,这样的话,你以后要多说与我听,我听了心生欢喜。”
谢隐嗯了一声,又说:“好。”
沈太后靠着他,“那从这日起,你不能再叫我娘娘了,我也有名字,天底下人人都叫我娘娘,我可不喜欢。”
她从未有过这样快活的时候,好像这个人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了,他不会再有二心,不会想要离开或背叛,就永远留在这里陪着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回来,他就在这里。
在沈太后近三十年的生命中,这大抵是她头一回怦然心动,她没有什么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尊重对方让对方快乐的想法,她喜欢,她就要得到,就要占有,就要藏起来不分给别人,最好别人看都不要看一眼。对此谢隐态度欣然,两人相处的很是融洽,无论沈太后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他都能理解和包容,简直就像被养在家里的“田螺先生”。
因着闲暇无事,除却看书抚琴,谢隐又开始写小说,他虽是男人的外表,心思却很细腻,写起情爱来也是令人柔肠百转,而他的小说里,女主角大多都是时下最常见的听话、乖巧的“好姑娘”,她们几乎没有自己的主见,从出生到死亡都听从父亲、丈夫、儿子的摆布,前面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把人骗进去看之后,转折就来了。
沈太后头一回看见他在奋笔疾书,还以为他在写迷信,心里一咯噔,放慢脚步走上来,结果站在谢隐身后看得入神,直到他放下笔,才意犹未尽道:“怎地不继续往下写了?”
谢隐这回写得是个巨富之女,因父亲生了重病,放心不下独女,要抛绣球招赘,那绣球恰巧落在一位青年才俊手中,前面几章又是他惯用的浪漫笔法,描述佳人貌美、才子多情,若是故事戛然而止在才子接绣球上,那倒也算美满,可谢隐笔锋一转,却是将这鸳鸯蝴蝶的爱情故事壳子掀开,同时也撕下了才子的面具。
原来这人根本不是才子,只是读了两年书,稍许懂得些诗书的骗子,他心系巨富家的财产,又得知巨富只有一个女儿,便花钱雇人装成家境不错却又父母双亡的才子,吟了几句酸溜溜的诗,仗着容貌不错,害得涉世未深的小姐对他动心。
而他进了巨富家后,生怕被查出自己的户籍身份有假,先是骗了小姐的身子,又勾结同党深夜放火抢劫,恶事做尽才露出真面目。
这剧情给他急转直下,小姐从貌美温柔的佳人变成了惨遭欺骗的可怜人,俊秀儒雅的才子摇身一变,则成了谋财害命的骗子劫匪,整个故事画风瞬间就不一样了。
若是就这样结束,那称得上是悲剧,可之后还有转折,小姐家破人亡后痛定思痛,开始筹谋找出凶手报仇雪恨,这期中又是剧情丰富诡谲多变,爽点一个接一个,看得人欲罢不能,甚至到了最后还会不由自主代入小姐的思维,与她同仇敌忾,一起仇恨书中反派。
沈太后所看到的,正是小姐重新撑起门楣,并一路追查凶手的情节。眼看即将找到人,能报仇了,谢隐却将笔停下,她不由得嗔怪一声。
“你来了,我还怎么往下写?”
沈太后听了,先是微怔,随即笑起来,“隐哥的意思是,有我在,你心猿意马,没办法集中精神做事了?”
谢隐点头:“正是。”
这话取悦了沈太后,她趴到他背上,这已经是谢隐写得第二本小说了,他动手写第一本时,沈太后还在怀疑,他是否在其中夹带私货,来来回回反复看了好几遍,还叫她洒了几回泪。
而那本书一经面世,便掀起轩然大波,如今已广为流传,书中爱恨分明又大方明朗的女主角让很多人都为之着迷,民间的姑娘们也纷纷按照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变得胆大、勇敢起来。
沈太后是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况的,她还盼着在将来的某一天,小碗能够昭告天下自己是个女儿身,不用再装成男人才能当皇帝。
所以谢隐写了书,她会看几遍,确认没有问题才会交人刊印。
谢隐是真的没有多余的想法,他留在宫中,留在沈太后身边,早已注定不能再插手政事,所以他只想能做到自己能力范围内可以做到的,哪怕有一个女孩看到这书,觉得女主角英姿飒爽值得学习,敢于在被欺负时反抗、被命令时拒绝、被操控人生时逃走……哪怕有一个,这故事便有了意义。
沈太后常常觉得,也许正是因为自己贪恋权势,所以做不到像谢隐这样说放下就放下,这世间怕是没人能做到他这般,真的无欲无求。她因己身的贪与嗔,无法相信谢隐这种人真实存在,想想也真是有趣。
从谢隐搬到沈太后的寝宫后,他便很少抛头露面,顶多就是出去花园走走看看,其余时候都是很安静地待着,沈太后并不能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他也不介意。
似乎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岁月静好了。
不过,对沈太后和小皇帝而言,治理一个国家并不是那么轻松容易的事,她们都在艰难地摸索中。
要辨别什么样的臣子能用,什么样的人别有用心,面对突发事件又要怎样处理……也许眼前恭恭敬敬和你说话的人,言语中便带着蜜糖般的引诱,诱使着你按照他的想法去做决定——如果不够聪明不够机敏,就会成为别人手上的傀儡。
没有谢隐在前面保护,她们除了要面对这些以外,还要防止小碗的真实性别暴露,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但沈太后也好,小皇帝也罢,都不后悔。
寒来暑往,夏去冬来,一年又一年的时光过去,小碗渐渐长大,变得能够独当一面,不再需要依赖母亲和任何人,沈太后也干脆利落地让步,不与女儿争权。
这些年,谢隐安静地差不多都要被遗忘干净,结果就是小碗十七这一年,突发大水,水患害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大水刚过去不久,又是一场波及数州的瘟疫。
虽情况在朝廷调度下最终得到了控制,然而上天就像是刻意降罪一般,瘟疫尚未完全挺过,津南地动,数以万计的百姓因而丧生,消息传来时,小碗大受打击。
自她登基以来,虽有无数困难,可只要她用心努力,就能克服,然天灾却无比可怕,甚至民间渐渐有了传言,说是“今上无德,天罚之”,将一切天灾都归咎于皇帝,这种声浪起先只是小范围,后来却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
小碗毕竟还年幼,先帝十七岁的时候还醉卧美人膝寻欢作乐,他糊涂几十年都没人骂他,怎地小碗就有人在骂了?
这位年轻的皇帝,让一些腐朽、衰老到骨头都在生锈的人感到了危险。
小碗的目的很明确,她就是要推动女子入学、读书、科考、为官,她想要更多的和自己同性别的臣子,这样才能真正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能即便性别暴露,也不会被当作异类、被排斥、被反对。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发展的很好,可短短一年内,竟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很难不让人认为是不是皇帝无德,上天才会这样惩罚他的臣民。
谢隐虽在宫中,却也有所耳闻,他见沈太后神色疲惫,抬手给她将发丝拢到耳后:“可是对你们的计划有影响?”
沈太后在外人跟前向来刚强,惟独在谢隐面前才会流露出无奈之色,她轻轻一叹:“按照原本的计划,过完年就是小碗开创女子科考的时候,可这一年着实是太难,怕是要往后再捎捎。”
过了年小碗就十八了,沈太后愈发焦急,究竟何时才能让小碗以女人的身份生活?
“天灾本非人力所能控制,这并不是小碗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