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玲珑要说的话被清欢阻止, 但了了再清楚不过——她俩平日里干了什么,又有什么计划,基本都是晚上回家在饭桌上一起商量的, 从不避她。
其实了了不大理解, 这两人彼此之间很是熟悉, 可她跟她们却是头一回见面,从未有过什么情谊, 又谈何信任?
她不喜欢跟任何人建立任何一种亲密关系,她们从不强求。
树芽儿跟刘玉香太实诚,送来的分量, 四个成年人类加一个人类幼儿根本吃不完, 多出的清欢请她们送去养殖场了,而美美品尝到清欢厨艺,撑到扶着墙离开时, 树芽儿跟刘玉香手上又拎满了大包小包,清欢说这是回礼,根本不听她们拒绝。
等回了家拆开一看, 里头的东西可比她们今天送去的价值高多了,甚至还有一块手表!
而且……树芽儿想, 怎么厂长给了这么多只有黑市才买得到的东西啊?这得多贵,花多少钱?怎么不让她们花钱,厂长自己却哐哐如流水般往外花?
她收回礼收的心虚不已, 很快刘玉香趁夜摸黑来了, 四目一对, 明明树芽儿家只她一人, 刘玉香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子:“我拎回去那包东西里有块表!”
树芽儿被她带的也鬼鬼祟祟起来:“……我也是。”
两人眨了眨眼,开始对起回礼内容, 发现居然是一样的,刘玉香拿着觉得烫手:“要不……咱给送回去?”
树芽儿仔细想了想,要是只有厂长,她是不怕的,但不知为啥,她很怕那个成天笑眯眯的赵知青,一想到要当着赵知青的面说那么多话,她就紧张:“那个,要不,你帮我的一并带上吧。”
刘玉香万万没想到树芽儿竟如此不讲义气,一时间无语凝噎,第二天上工时两只眼睛都带了一圈乌青,工友们顺势开玩笑,问她俩昨晚是不是做贼去了。
跟做贼也没啥两样了,反正一样不安。
幸好清欢心善,想到这两人拿了回礼可能会睡不踏实,今儿特意往学校这跑了一趟,带了一大桶红豆汤,红豆汤里还放了搓得圆圆的糯米小丸子,吃起来又香又甜,下了肚浑身暖洋洋,别提多舒坦。
趁着大家休息的时候,她告诉刘玉香跟树芽儿,东西收下就行,其她人也有,她俩不是特例。
能拿到回礼的基本都是跟她们家关系比较亲密,利益也一致的。
见刘玉香跟树芽儿还是有点担心的模样,清欢笑了:“你们忘了赵知青的工作了?实话跟你们说了吧,你俩拿来那大米跟海鲜,全是她带车队从外地倒腾回来的。”
所以她看到两人拎来的年礼时才会哭笑不得,好么,这跟把钱从左口袋放到右口袋有什么区别?
清欢估摸着现在整个洪山县都很难找出第二个比玲珑有钱的,政策还没松动,万元户就已经诞生了。
因为要过年,她也是难得清闲,今年知青们除了玲珑外基本都回家过年去了,清欢给她们开的介绍信,完全不怕有人不回来,除了家庭条件真的很好的,其她人回城没工作也没法念书,恐怕不如在前进大队过得好。
刘玉香跟树芽儿,还有施工队另外几个没亲没故的在一起过年,养殖场里的知识分子们也久违地贴上了春联,现在大队里的人都知道要是没有这些老教授,大家的日子不能像现在这么舒坦,所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视她们如洪水猛兽,甚至于有胆大的,还上门去送了刚包好的饺子汤圆。
玲珑经常带着运输队往外地跑,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弄得到,清欢煮饺子时,她居然掏出来了一瓶葡萄酒,还给三人都斟了一杯。
给了了的是那种白酒杯,里面的酒液可能也就两三滴,顶多沾个嘴。
“品质一般,但聊胜于无嘛。”玲珑斜靠在椅子上。
好端端个四方椅,她却不肯老老实实坐,整个人恣意地靠着,一条腿踩着椅面,一只手搭在踩椅的膝上,另一手随意地举着细长的酒瓶晃悠。
清欢凑近闻了闻:“还不错。”
家里三个人,口味各有不同,清欢不怎么挑食,玲珑极度挑食,了了有时挑有时不挑,要说她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恐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但要说她们哪里不一样,却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然而就是这样性格迥异,如水火般互不相容的三人,竟在一起平淡又自然地生活了一年之多。
不过最后了了还是被玲珑烦到了,以前玲珑白天要上班,顶多晚上回来烦她,现在可好,运输队年假放了快一个月,这人从早躺到晚,无时无刻不在睡觉,一旦醒了就来招惹了了。
所以吃完早饭后,了了便出了门,她不喜欢跟小孩子一起玩,总独自待着,今天也一样。
冬天柴火少,很多人家用的都是夏秋的囤积,一下雪,一个一个稻草垛子显得圆溜溜的可爱,了了一般不会去河边一类危险的地方,但昨天刚下了一场雪,气温骤降,河面结了一层很厚的冰,不少小孩正在上面滑来滑去,也不知在乐个什么劲儿。
了了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加入,路过一个草垛子时,不知为什么,明明没刮风没地动,好好的草垛子忽然颤了两下,顶端积压了好几天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幸好了了身手敏捷,躲了过去。
她垂眸,注意到草垛子底部有个不显眼的洞,看着像是掏出来的。
了了不甚在意,正要抬脚,里头忽地伸出一双小红手。
小红手看起来有点粗糙,指节红肿粗大,生了好几个冻疮,然后小红手的主人悉悉索索地从草垛子里爬了出来,睡眼惺忪,脑袋上还顶了几根稻草。
看样子要不是积雪落下,她还不会醒。
她打了个呵欠,一副依旧困倦的模样,一抬眼瞧见了了,当初被吓一跳:“哇!”
了了权当没看见她,继续往前走。
小红手连连在后头喊她:“喂,喂喂!你等一下,等一下!”
了了权当没听见。
小红手拔腿往前赶,几个箭步窜上来,两只胳膊一摊开拦住了了去路:“你别走啊!你保证不把看到我偷懒的事情说出去!”
了了还是不理她,小红手坚决要拦,见她不知退避,了了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往其背后一扯,立马就让小红手被迫原地转了个圈,变成了背对了了的姿势,这时了了再从她身边走过。
小红手被了了露的这一手震撼到了,她震撼不已,不再纠结于了了会不会泄密,一边追着了了的脚步一边噼里啪啦一顿问:“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你没我高没我壮,为啥那一下我弄不过你?你能不能教我啊?等开春了我给你摘泡泡果吃!”
了了对一切小孩子爱玩爱吃的东西都没兴趣,野果子自然吸引不了她,小红手却像看不懂她的冷淡,不停地问,其聒噪程度堪比养殖场那批新买来后一天到晚叫个不停的小猪崽。
“……你就教我一下嘛!又不会怎么样!这样以后家宝再抢我东西,我就能反过来教训他了!”
听到这句话,了了才停下脚步:“家宝?”
小红手:“家宝是我弟弟啊,我家里人可宠他了,把他养得又馋又坏,他老喜欢薅人头发,特别会欺负人,我可讨厌他。”
前进大队不重男轻女的人家不能说少,根本就是没有,清欢接管后情况好了很多,就算观念依旧改不掉的,至少表面上也会装一装,这回大队盖学校,没一户人家敢说自家女娃不去上的。
这其中固然有刘芬芳等女同志做思想工作的功劳,更多的还是利益驱使,毕竟谁家跟队里对着干,那所有人家都要孤立他们。
小红手家就是这样,以前她跟大姐二姐别说上学,就是上桌吃饭都难,弟弟耿家宝把大姐头皮都薅出血了,她爹还夸耿家宝“不愧是男娃就是有劲”,反过来就骂大姐哭哭啼啼的晦气。
小红手不想被欺负,干脆自己用剪刀把头发给剪了,弄得跟狗啃似的,参差不齐还秃了好几块。
原本以为这种日子得过到她长大,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她们姐妹仨在家里的日子就好起来了,虽然时不时还是挨骂,但大人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打她们出气了,耿家宝再欺负她们姐妹几个时,她爹也会在边上喝斥两句。
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了了没有跟她聊下去的意思,只是问了一句家宝是谁,小红手却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叭叭说个不停。
“……他老欺负我,我总不能干站着让他欺负啊我又不傻,嘿嘿,我就偷吃他的鸡蛋羹,再往他饭碗里吐口水。”
小红手说得眉飞色舞,“我爹以前老打我,还骂我赔钱货,我就把他的筷子放粪坑里涮涮,反正他也吃不出来嘿嘿。”
在她的带动下,二姐也会悄咪咪报复回去,大姐胆子小,但也会护着她俩帮她俩打掩护。
“等我念了书识了字,我就去城里当工人,一分钱的工资都不给他们花!”
这是小红手从小到大的理想,因为家里大人夸耿家宝时总说“以后我们家宝是要去城里当工人过好日子的”,于是去城里当工人=过好日子,就被牢牢记在了小红手的心里。
她奶跟她娘常跟她们姐妹仨说弟弟以后会给她们撑腰,所以要她们让着弟弟疼爱弟弟,好吃的好玩的都得紧着弟弟,小红手才不乐意呢,弟弟小时候就欺负她欺负得这么厉害,怎么可能长大后就会对她好?大人光会说话骗小孩。
她赚的钱要全花在自己身上,买肉吃,买没有补丁的衣服穿,买个能遮风避雨的房子,才不要花在别人身上呢。
如果了了知道她只是回应了两个字,结果却换来这么一通叭叭,刚才她可能就不会开口了。
小红手反正从不吝于在外面败坏她家大人的名誉,毕竟她又没说谎,她爹敢干她就敢说,要是还敢打她,她就去找大队妇联,找厂长。
除非她们一家都不想在前进大队住了,否则绝对不敢再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