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机械厂的时候, 赵建设整个人都是飘的,他感觉不到自己两只脚踩在地上,一团温暖又热烈的情感在他胸腔疯狂涌动、碰撞, 如果不是他还知道低调, 这会估计已经跳起来大喊大叫来抒发这无处宣泄的情绪了。
纪斌拿着一张条子, 她的状态只比赵建设好那么一点,不知咋回事, 她现在看赵立冬同志,总觉得对方身上散发着一圈金光,金光耀眼到连赵立冬同志的脸都看不清了。
赵建设忍了一路, 到家后火速拉着周惠回屋去说悄悄话, 向来笨嘴笨舌的人竟也说得眉飞色舞:“……你是不知道,咱家冬冬差点儿就被留在厂里回不来了!”
明明说的是回不来的话,他却掩不住喜悦之情, 要不是不能往外炫耀,赵建设恨不得借个大喇叭向整个筒子楼,不, 是整个机械厂汽水厂家属区广而告之:我家姑娘有才到惊动厂长,她画的图纸连厂长都赞不绝口!
机械四厂主要以生产机床、拖拉机以及一些重型设备为主, 这种省城机械厂肯定是县或市级机械厂没法比的,像在丹山市,玲珑想改个拖拉机, 公社书记写申请都不好使, 但有赵建设这个关系, 她就能在四厂找机会。
她跟赵建设进了厂是不能到处乱走的, 所以玲珑没做多余的事,她身上带着早前在前进大队画的新式拖拉机图纸, 其中光是履带式旋耕机就有好几种不同的改进方案,是目前四厂,甚至是全国都还没有的类型,赵建设看了都如获至宝,何况是更识货的厂长。
叫玲珑来说,这些真没什么技术难度,再过个几年,各类农用机器都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头,而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拖拉机手,既不想进厂当工人做贡献,也不想去实验室搞科研,玲珑只喜欢骄奢淫逸挥金如土的生活。
机械四厂的厂长非常爱才,她甚至想把玲珑留下来,赵建设当时听了都激动,可玲珑以所在大队还需要她的理由拒绝了,厂长对此很是感动,这个时代别的不说,大部分人都具备奉献精神,鲜少有私心。
作为感谢,厂长低价出售了一批已经淘汰下来的旧器材,至于玲珑看上的一堆废铜烂铁,她干脆没有收钱,并告诉玲珑,如果这些东西拉回去之后发现用不上,可以原样送回,到时给她退钱。
此外就是机械厂食堂也要了一千斤的春山火腿,纪斌在一旁已经习惯了,这趟出来之前,大队里很多人担忧以后还有没有订单,怕赚的这是最后一笔,现在连夜加班都怕人手不够用。
周惠可惜道:“要是咱冬冬愿意留下来就好了……”
赵建设闻言,扑哧一乐,周惠恼了,问:“你笑什么?”
赵建设压低声音:“你猜除了我跟你说的这些外,还有啥好处?”
周惠不耐烦道:“爱说不说。”
赵建设委屈道:“我这不是正要说吗?厂长要给冬冬安排工作她没要,问能不能把你安排进去,厂长答应了。”
周惠一下愣了:“你说啥?”
赵建设就又重复了一遍,周惠噌的一下站起来,把玲珑喊进屋,顾及到外头客厅有人,她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你这丫头,你傻了是不是?有这么好的机会能留在城里你不干,你让给我?你爸可都跟我说了,你留下来能评级,我进机械厂就只能当车间工!”
不说前途如何,光是工资就完全不一样,她家丫头平时瞅着精,怎么关键时刻傻了吧唧呢?
玲珑按住周惠的肩膀让她坐下:“妈,你听我说。”
周惠:“别拿那什么建设农村的借口来哄我,你妈不信。”
玲珑:“我就是不想进机械厂嘛!”
她要想进机械厂,当初干嘛还下乡?在周惠看来工人是铁饭碗,实际上顶多过个十几年,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就会迎来下岗潮,哪怕机械四厂这样的大厂工人也不能幸免。
跟赵建设的日常相处中,玲珑大概推得出机械四厂现如今的困境,而她贡献出来的图纸恰好能解四厂的燃眉之急,凭借她的图纸生产出的机械,说不定等到下岗潮来临,四厂依旧能够屹立不倒。
厂长是个很有远见的人,要不然不会给玲珑开出如此优渥的条件,她同意给周惠安排工作,为的是以后能继续和玲珑保持合作,她妈爸都在厂里,她如果画出新图纸,能不优先考虑四厂吗?
周惠听完这些,讷讷道:“那,那我行吗?”
“当然行啊。”玲珑搂住她的脖子:“又不是让您进车间从零开始,这不是让您去工会吗?”
周惠以前在汽水厂上班就是普通车间工,要不然也不会是她把工作让出来,一听说是去工会,她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我,我能行吗?这进工会……不就是干事了吗?我、我没干过啊!”
玲珑:“你当然行了,左邻右舍谁家屁大点事不都喜欢找你评理,就冲您这人格魅力,当个干事维护一下职工权益,协助厂领导落实相关政策跟规定,帮助提高生产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周惠以前在汽水厂,那也是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人的,要不是把工作给了王云,说不定现在已经当上车间组长了。
“妈,这个家我最信任,也最看好的就是你了,不然你想想看啊,咱家除了你跟我都是男的,哥哥们都很平庸,惟独我是如此出类拔萃,难道这是遗传自我爸的吗?当然是遗传你的呀!”
“女儿这么优秀,妈妈怎么会差呢?我跟你说,千万不要停止前进脚步,更不能让家里这些男同志给你拖后腿,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周惠觉得她家姑娘说得很对,男同志随父,女同志随母,所以她家冬冬才如此聪明。
赵建设很想发表一下意见,但他不敢。
“唉,妈妈,其实我很能理解当初你为了大哥,把工作让出来给了嫂子的事,但你想想,你这么做得到了什么呢?你就不怀念以前当工人时的意气风发啊?天天在家糊火柴盒很高兴吗?”
当然不高兴,而且赚得也不多。
“你要是上班去了,等发了工资不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个子儿恨不得掰成八瓣吗?说起来都怪爸爸不努力,在家不干活也就算了,工资还不够养家。”
赵建设弱弱道:“现在家里做饭洗衣服都是我……”
玲珑坚决跟周惠统一战线:“那又咋样,妈比你多干了二十几年呢,等爸爸干满三十年我再承认你对家庭的贡献不输妈妈。”
赵建设默默地蹲到一边去了,周惠则生出豪情万丈:“没错!冬冬说得对!这工作我干了!”
说完就揉搓女儿的脸蛋,越看越爱,道:“等妈妈发了工资,钱都攒着给你花!”
玲珑笑弯眼眸,蹭进周惠怀里,母女俩齐齐看向赵建设,赵建设此时敏感度到达顶点,立马表忠心:“我的工资也全给你们娘俩花!……不对,我工资不一直惠你管着的吗?”
周惠有了工作的事瞒不住,当天赵立春跟王云下班回来就都知道了,得知周惠居然被安排进了四厂的工会,给两人羡慕坏了。
一般情况下,只要王云不想着跟玲珑争夺家产,玲珑也不管她关起门来跟赵立春怎么过日子,王云确实有不舒服的地方,赵立冬回来那天,周惠光明正大的说以后这房子是给赵立冬的,赵立春三兄弟没有,当时王云还没下班,但架不住有好事的人传话。
谁不想要房子啊,可等赵立春分房那得猴年马月,王云在玲珑这吃过亏,心里哪怕有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外人跟她说,她也知道人家这是想看笑话,反正甭管她怎么想,表面上都能笑着怼回去。
老人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兄妹之间计较那么多干嘛。
基本上要办的事情全办完了,介绍信的有效时间也即将结束,后天玲珑跟纪斌就得启程返回山省。
因为她们有车,这回周惠跟赵建设卯足了劲给玲珑准备行李,要不是玲珑说她们还得带货回去,两人恨不得把一辆卡车给塞满了。
“对了妈,之前那个姓彭的,后来又找你们麻烦没有啊?”
玲珑状似不经意地问了这么一句。
“嗨!”
她这一问,周惠才想起来,猛然一拍大腿,面露喜色:“老天还是长眼睛的!仗着自家有本事就欺负人,早晚也让人欺负回来!”
玲珑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哦,他家被谁欺负啦?”
不提还好,一提周惠喜笑颜开:“就在你下乡后没多久,他那个在革委会当领导的爹就被捋了,听说是有人举报他家私藏古董字画,还有彭卫英乱搞男女关系,哎哟,你是不知道,当时这事儿闹得可大了!带人去彭家搜的那个领导一直跟彭卫英他爹不对付,这不直接把人给拉下马了?彭卫英那小子还被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呢!”
不过彭家还是有本事,所以老彭位子给捋了人没事,而且彭卫英有个厉害的妈,最后还是把人给捞了出来。
“我要是知道谁举报的他们家,非请这人吃饭不可。”
彭家因为一封举报信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闲心思再来针对她们家。
玲珑笑起来:“可不是么,这人可真有眼光,查出来是谁了吗?”
“这哪儿查得出来啊。”周惠说:“人家举报信是用报纸剪了字拼的,还没投革委会,直接投的跟彭家不对付的那个领导家。”
就好像举报人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所以特意选了此人一般。
纪斌这才知道赵立冬同志当初之所以会下乡,还有这么一番缘故。跟感慨恶人有恶报的周惠不同,在车子返程后,纪斌小心翼翼地问:“赵知青,阿姨说的那个举报人……不会就是你吧?”
别问纪斌为啥这么认为,问就是直觉。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纪斌同志已经充分认识到赵立冬同志个睚眦必报、无比记仇的人,你不招惹她她看你不顺眼都要过来踢你一脚,更何况你还招惹了,那伤筋动骨都是轻的。
玲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看样子你总算对我有了初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