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斌按照记忆中找到了自己家, 但开门的却是个陌生男人,听说她要找纪安仪和钟箐后连句回话都不愿意就要把门一关——
要不是玲珑及时拽了纪斌一把,这门板能甩她脸上来。
纪斌觉得自己贸然敲门问人, 人家不愿意搭理自己在所难免, 所以她的情绪更多的是难堪跟羞耻, 玲珑就不一样了。
她跟薅小鸡一般把纪斌拎到后头,长腿一抬, 膝盖顶住门板,男人就再关不上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推了两下, 正要骂人, 已经被玲珑踹了小腿一脚,腿一疼就跪在了地上。
玲珑笑道:“这样回话才对嘛。”
其实这男人要是好生说话,玲珑也懒得对他做什么, 偏偏他生就一副贼眉鼠眼的丑模样,开口还如此不客气,这玲珑可忍不了。
男人被骤然一踢, 恼火极了,站起来就对玲珑挥拳, 手臂还没伸出来,就被她一记肘击捣住腹部,拳头蓄的力顿时散去, 人站不稳, 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给脸不要脸。”
玲珑毫不客气地踩上男人那只想来打她的手, 将指头碾压进泥土之中, 她方才还是笑的,这会儿脸上笑意已经消失了, 纪斌心脏狂跳,不敢出声招惹。
男人疼得脸色发白,这下再问话,他老老实实全答了。
原来纪安仪跟钟箐早在好几年前就被赶了出去,她们住的房子本来是学校分的,后来学校关了,她们身为老师又要游街,这地方当然是不能住了,至于她俩住哪儿男人不晓得,只知道钟箐天天都来扫厕所,纪安仪很久没见着了。
玲珑收回踩人的腿,和颜悦色地对男人道:“你瞧,早这么说话不就好了,还不必吃这皮肉之苦,真是贱的。”
纪斌:……
赵立冬同志真的好可怕。
“对了,我记住你了。”临走前,玲珑冲男人笑:“下回开门的时候注意点儿。”
纪斌:……
她眼睁睁看着男人跟见鬼一般,直到她俩走出胡同口才敢把门关上,忍不住劝玲珑:“赵知青,你刚才真的太冲动了,万一他家里还有人,上来一起打你,或者是报警怎么办啊?”
玲珑:“你当我傻?”
就那种货色,一次来上十七八个也不够她揍的,而且她下手有分寸,保证不会留下外伤,就算报警又有什么用,她难道还会承认吗?没有伤还能把她抓起来不成?
纪斌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在她终于在男人说的,胡同外的公共厕所里找到了她爸钟箐,八年不见,她爸头发都白了,腰也驼着,被生活折磨得麻木又憔悴,有人从他身边经过,都会被他身上的味道熏着,恨不得捏着鼻子远离八百米。
“爸!”
钟箐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头一抬瞅见纪斌,手里的工具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纪斌眼泪狂流,就想冲上去抱人,没想到被玲珑抓住了后衣领。
开什么玩笑,这人一看就臭烘烘的,一会纪斌还要跟她同行,万一把她也给熏出味怎么办。
钟箐连连摆手摇头:“别过来,别过来小斌,你就站那儿,爸身上脏。”
纪斌拼命吸鼻子,想说自己不介意不在乎,可玲珑不松手。
所以这副动人的父女重逢戏码,成功在玲珑的干扰下只唱了一半,之后钟箐带着她俩回了她们如今的住处——一个看起来很潦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倒塌的窝棚,窝棚外是用几块雨布拼出来的空间,放着炉子柴火之类的。
纪斌心系母亲,冲了进去,窝棚里头黑乎乎的,有一股很难闻的霉味,霉味中又夹杂着苦涩的药味,回来的路上纪斌已经知道了,母亲纪安仪前两年摔了一跤,把腰给摔伤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平时除了养病外,身体好些就出去拾荒,然后去废品收购站换点钱,而父亲钟箐工作累工资又低,就这样,两人还能从牙缝里省出钱来寄给纪斌。
纪斌强忍着才没哭出声,她知道家里可能不大好,但没想过会不好到这种程度,她来时纪安仪正在将捡来的废品分门别类,听见女儿的声音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等纪斌扑到她身边,母女俩已是未语泪先流。
玲珑对这种戏码没兴趣,就四处转了一圈,纪斌也是报喜不报忧,她绝口不提下乡前几年自己是怎么过的,只说一切都好,还照搬了玲珑跟岳经理的话,把前进大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自己现在已经是加工厂的工人了,不仅拿满工分还有额外工资。
说着便给母亲塞钱塞票,玲珑说要走一趟海省后,纪斌就把这八年来攒下的钱票全给带上了。
足足有两百多。
纪安仪怎么可能会要,纪斌便跟她说现在大队正在搞养殖场,而且她们刚刚签了个大单子,以后肯定还会有工资,怕纪安仪不信,她还找玲珑来给自己背书,并在玲珑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趁着纪安仪没注意拼命朝玲珑拱手拜托。
玲珑:“是啊,纪斌说得没错,她给你的不过是小钱,拿着吧。”
纪安仪见拒绝不了,这才收下,她虽然住在窝棚里,但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很干净,窝棚漏雨的地方也刚刚修过,这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窝棚,住这儿的也大多是被赶出来的老师们,有工作的很少,大家日子过得都艰难,时不时还要被当做典型拉去做检讨。
所以每个人的目光都很麻木,看见陌生人恨不得躲起来,看在纪斌眼里特辛酸。
钟箐话不多,他扫厕所,身上味儿大,家里来了客人他连屋都没进。纪安仪虽然知道了纪斌这次回来师出有名,但她怕发生意外,还是叮嘱女儿日后少回来,有什么事写信就行。
纪斌不肯,她说:“以后我们还要来送货的,我肯定能经常回来。”
纪安仪没办法,这才告诉她原因。她当初想尽办法将纪斌送去乡下,原因不仅仅是她跟钟箐被打成了臭老九,还因为她有海外关系。
她有个小姨在国外,家里还有好几封小姨的信,纪安仪生怕这事儿被翻出来,这才散尽家财求人帮忙把纪斌送去插队,现在纪斌回来,她怕再有人揪着当年的事情不放。
她有国外亲戚的事,当时学校里有人知道,架不住被举报,幸好她提前销毁了书信,然后抵死不认,所以除了日子过得艰难些,也不是坚持不下去。
“黎明到来之前,总是要经历一段黑暗,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一切会结束的。”
这位睿智又慈爱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抚摸她的头发:“即便我们不能在一起,但只要互相牵挂,就永远都是家人。”
她不让纪斌在窝棚区多待,怕被人看见,催促她们赶紧走,纪斌忍着想哭的欲望把带来的吃的全留了下来,等回到车上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又把她给的钱塞了两百回来,只留下了零头。
她知道要是一点都不留纪斌肯定要折返,所以她留了,零头这几十块够她跟钟箐过好几个月。
纪斌怕被嘲笑,悄悄抹了把眼泪,下定决心要跟着玲珑好好干,争取以后每次都能跟车,最好是真能在海省找到海货门路,这样说不定还能多回家几趟。
她抹眼泪时玲珑只当看不见,等纪斌调整好情绪,就发现她们走的不是来时路,反倒是往西城区开了:“赵知青……”
玲珑:“等你想办法黄花菜都凉了。”
她已经从钟箐嘴里问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他每天扫厕所跟个隐形人一样,但也正是在厕所,所以说什么话的都有。
纪斌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她都没注意她爸跟赵知青说过话。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
纪斌迟疑片刻道:“……因为我比较有潜力?”
闻言,玲珑幽幽看来一眼,纪斌立马明了何谓自取其辱,她憋着红脸问:“难道不是吗?”
玲珑:“如果这么想会让你舒服一点的话。”
她难得一次如此体贴,但纪斌完全没有感受到被安慰。
实际上玲珑跟知青们熟悉之后就发现,别的知青下乡,一般都是家里孩子多,只有纪斌是独生子,按照政策独生子免下乡,这就说明纪斌家里可能不一般。
当然她也没想过真要靠纪斌家里的关系,只不过海省跟山省离得近,想找货源就得跟本地人打交道,而纪斌这人并不讨厌,她的家庭环境应该很好,才会养出这么个不错的性格。
纪安仪跟钟箐现在是落魄了,可她们对本地还是很熟悉的,玲珑从她俩嘴里获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这一天,她跟纪斌几乎跑遍了本市所有市场,还去了码头,最后敲定了三家能够长期合作的对象,不过她们并没有签单子,这让纪斌很不解。
明明看着赵立冬同志跟三家负责人都聊得很火热,对方都巴不得要合作了,怎么最后没签订单,反倒是……运了满满一车海货?
什么干海带啊干虾啊熏鱼啊之类的,来时一千五百斤都装不满的卡车,现在已经是满满当当,连同从前进大队收的那些干货,也全都脱手了。
在丹山市卖不出价的菌子,被玲珑在长河市转出了五倍价,而她又用这些钱,和在岳经理那收到的尾款置办了这么一大车海货,那钱花的如流水一般,看在纪斌眼里都害怕,万一要砸手里怎么办?
就不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把卖淀粉肠跟猪肉肠的钱带回大队吗?收海货这事儿,赵立冬同志跟大队商量过吗?
纪斌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她最担心的是,就算这些海货带回去,确保能卖掉吗?虽然收的价格很低,可丹山市没有吃海货的习惯,供销社也不一定会要,这要是卖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