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京城的詹知理, 早早便收到了姐姐的来信,但她并没有按照姐姐吩咐的去做。
这五年来,两位姐姐远在牡阳郡, 虽有自己与她们传递消息, 但詹知理也不是什么话都会跟姐姐们说, 一些无关紧要又鸡毛蒜皮的小事,詹知理不可能事无巨细的写到书信中。
其中便包括岳詹两家的态度。
将两家人送离京城, 詹知理当然做得到,便是有人不愿意,詹知理也能强硬地将其打昏再送走, 然而这样做动静太大, 风险也大,首先两家的男家主便极为敏锐,又忠心于皇室, 恐怕不会轻易点头。
因为两个女儿有不臣之心,便带领两家人逃离?想来无论是岳老将军还是詹大人,都不愿意冒这个险。
詹知理清楚这一点, 所以没有像姐姐吩咐的那样去提醒他们。
五年过去,詹知理也已及笄, 但婚事迟迟未定,老太君与母亲为此忧心,詹知理自己不以为意, 她早就不想嫁人的事儿了, 偶尔被人嘲笑是个老姑娘她也无所谓, 但也正因“老姑娘”的身份, 詹知理成日的往外跑反倒没什么人管,愈发自由。
从京城到牡阳郡, 八百里加急都要五天六夜,岳风与詹明德迟迟不回朝,也没有自立门户,这要换作岳老将军抗旨不遵,皇帝心里恨极面上也必然要忍耐,因为岳老将军一旦真的反了,那他屁股下这把椅子才坐不稳。
岳老将军如今换成了岳将军,皇帝的态度便有了很大转变,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便要问罪岳风,想来说完全不认为岳风真的敢反叛。
岳风与詹明德两人的态度激怒了皇帝,岳詹两家难免受牵连,从前还想跟詹家攀关系来求娶詹知理这个“老姑娘”的人家,转眼间便悉数销声匿迹,与詹大人交好的官员亦不大敢再来往,皇帝甚至直接停了他俩的职,让他们归家思过,至于何时官复原职却没有说。
岳老将军是最慌张的那个,他原本还想修书一封派人送至牡阳郡,但皇帝生怕他们两家与那两个乱臣贼子里应外合,早派人将两座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不放出去。
岳老将军无法确定岳风的想法,更不知岳风究竟要怎样做,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岳家的女儿会生出不臣之心,也许是皇帝误会了。
詹家这边则是骂声比较多,詹知理冷眼看着,从前被老太君抱在怀里夸奖的姐姐,如今已是害詹家晚节不保的罪人,老太君似乎忘了她曾经多么喜欢那个孙女,正面目可憎地咒骂着詹明德是个孽障,连一向清高稳重的大伯都在后悔当初不该生詹明德。
詹知理垂着头站在一旁没有吭声,她嘲讽地想:姐姐是你生的吗?姐姐的母亲早早就去了,您作为父亲,隔了不到一年便娶了新妇入门,衣食住行不见操心一点,如今倒是大言不惭地摆上父亲的架子了。
“知理!”
好端端的,火忽然烧到了一旁的詹知理身上,詹大人质问她:“你素来与明德要好,明德有什么心思,你应当最先知道,你说,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害死所有家人吗?”
詹知理早想好了要如何回答,对于大伯父的质问,她露出有点不安的神色:“明德姐姐离京五年,我们都没有联系过的,所以我,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说话间,眼泪在眼眶直打转。
詹二老爷一瞧,连忙护住女儿:“大哥,你这就不讲理了,你家女儿闯的祸,问我们二房的知理做什么!”
詹三老爷则还对詹明德抱有一丝幻想:“大哥,也未必明德当真就要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她一个女儿家,日后嫁了人还需娘家给她撑腰,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兴许是有人暗地中伤也说不定。”
詹大人焦躁地来回踱步,他现在连府门都出不去,更别提是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被派来围府的官兵越来越多,两家人也越来越慌,就连岳家被送到庄子上静养的二爷跟长男都没能逃过,皇帝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一直到詹大人焦躁地快秃头,詹知理才怯生生地开口:“大伯……我有个想法,不知有没有用。”
詹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詹知理便道:“正如旁人所说,岳风与明德姐姐都是女子,严格来讲,其实不算我们两家的人。眼下形势严峻,皇上估计是不会放过我们了,我们还是要自救。”
这个道理詹大人何尝不明白?他实在不懂女儿究竟想做什么!
好好的皇后硬是折腾没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要,非要跑到千里之外的牡阳郡去吃苦,刚做出些成绩便恃才傲物,她是疯了吗,连家人的死活都不顾?
詹知理就说:“若明德姐姐当真存有异心,那便只有一个法子,兴许能换得两家平安。”
闻言,全家人都朝她看过来。
詹知理迎接着这些或疑惑或怀疑或期待的目光,继续用先前那种带着不安的语气说话:“岳风手里还有数十万大军,硬碰硬只怕仅有死路一条,不如……尝试一下将功折罪。”
詹大人也是多年官场老油条,詹知理这话一出来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岳风跟詹明德逐出家门,与这两人断绝关系,再由岳老将军带兵与岳风相抗衡,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只不过这样的话,岳风与詹明德一旦战败,便必死无疑。
其实断绝关系这个方法詹大人也想过,但他到底是要脸面的,不好说出口,没想到这个小侄女竟这般机灵,脑子转得很快。
京城的变化瞒不住詹明德,将两家府邸包围的水泄不通,詹知理照样有自己的法子将书信递出去。
詹大人联系不上岳老将军,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岳家死活了,只管自己对看守的将领表示有重要的事情要对皇帝讲。
皇帝也不想立刻同这两家撕破脸,倘若岳风跟詹明德当真有问题,他还需要她们的家人来要挟。那两人不顾家人死活,日后便是真成了事,也难杜绝天下悠悠之口。
詹大人向其表示忠诚后,皇帝便令人从詹府撤离,甚至给詹大人官复原职,只不过不许任何詹家人离京。
岳家那边反应比詹家慢一些,但解禁后,詹大人便想办法令人送信进了岳家,他需要岳老将军同自己一起表态,这样才能取信于皇帝,争取更大生机。
岳老将军想要保全岳家,但对皇帝的忠诚胜过一切,只能说他庆幸于岳风是女子而非男郎,否则岳家数代忠心,都要毁于岳风之手!
可惜皇帝不信任岳老将军,谁知道这两人是不是说一套做一套,万一他真给了岳老将军实权,这老东西同岳风里应外合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岳老将军没有詹大人幸运,岳家只是不再被围,全家人依旧连大门都不能出,还要叩谢皇恩。
但这只是开始,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自古以来谋反大多要师出有名,皇帝若是将詹岳两家满门抄斩,反倒给了岳风和詹明德理由,好在他还不算太蠢,在詹大人与岳老将军的自救下,皇帝选择暂时相信他们,但双方都很清楚,这信任是暂时的,随时可能崩盘,而即便日后岳风与詹明德失败,詹岳两家也很难东山再起——皇帝不会再信任他们两家,更不可能再给他们机会。
如果让詹知理来选,她毫无疑问会带全家人一起逃——但她并不能做主,而如果她真的不择手段带领家人逃跑,只怕日后定会给两位姐姐带去麻烦。
既然要效忠于皇帝,那就等待看看这结果会如何好了。
双方陷入了一种古怪又诡异的僵持之中,这段时间内,皇帝始终没有放弃召岳风与詹明德回朝,不过这回出了点意外,那就是派出去的使臣永远出不了京城多远便会被截杀。
一次被截杀还能说是意外,两次三次四次,还能是意外?
这样远在牡阳郡的二人便收不到圣旨,既然连圣旨都收不到,自然也就谈不上抗旨不遵。
皇帝被气了个半死,只能加派人手,但结果真是见了鬼,甭管派多少人去,最终都会死在半路上!
这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清楚,京中一定有暗鬼。
至于怀疑对象自然不必多说,岳家仍旧无法自由行动,詹家却可以,于是刚官复原职没多久的詹大人再度喜提禁足。
詹知理心想,这样就足够了吗?
形势愈发严峻,皇帝对两家的态度越来越差,便是詹大人与岳老将军被关在家中,宫里也三五不时有内侍前来代表皇帝训诫于他们,一时间墙倒众人推,恐怕詹大人做梦都想不到,曾经风光无比的詹家会落得这样的田地。
他不敢怨恨皇帝,倒敢怨恨女儿,终日在家咒骂詹明德,骂她狼子野心,如今倒是比老太君骂得更狠了。
全家上上下下,无一人觉着詹明德做得对,岳家亦然。
就在詹大人精神紧绷到极点,眼看便要彻底崩溃之时,宫里忽然敲起了丧钟。
这是有贵人去了。
詹大人原本正在庭院中一边踱步一边谩骂,此时的他看起来极为狼狈,身上的衣裳已有几日未曾换过,胡须也许久未刮,头发略显散落,脚上的靴子底部沾满泥巴。
但他在意不到这些,比起悬在脖颈上随时会落下的那把刀,外表早已是最不值得注意的存在。
直到丧钟一直敲下去,詹大人的脚步才倏然停下,他脸上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因为长时间的糟糕情绪,他昼夜难寐,整个人状态极差,所以表情就显得格外夸张,乍一与他对视,会疑心他究竟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