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七)(1 / 2)

了了 哀蓝 9491 字 16天前

“接下来呢?”

听完大公主云淡风轻的讲述, 了了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大公主也没有立刻回答妹妹的问题,而是低声喃喃道:“其实这个道理,每个孩子都应当明白。一个家, 孩子可以有好些个, 但母亲不应如此。”

如果真的是“一家人”, 怎么还有其她母亲与孩子?大公主已经想不起来幼时的自己沉浸于家庭的幸福中时,是如何忽略父亲的另一位嫔妃, 还有与自己不是一母同胞,却同样能称呼先帝为父亲的二皇子的了。

帝后的矛盾不是因为夺权才开始产生,两人之间的裂缝早已无法复原, 但那时的大公主不懂得这一点, 她像个将要失去心爱之物的小孩,想尽一切办法粉饰太平,希望大家能够与自己共同上演一出和睦戏码, 但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人有的时候会变得魔怔,对于明知已经失去,无法再得到的东西, 总是拼尽全力想要挽回。”

大公主轻声对了了说,“我深深地爱着那个爱我的父亲, 如果能让帝后重归于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从她记事起陪伴在身边的就是先帝,她像民间的女孩一样亲昵地喊他阿耶, 在其它兄弟面对先帝恭恭敬敬之时, 平安是唯一一个能够骑在先帝脖子上摘枣子的人。

送去昌平宫的汤水并不是每一次都做了手脚, 一开始平安不能确认, 慢慢地她发现,每隔几日, 在自己送完汤水后,大皇兄都会前来拜见母亲,与母亲说一些朝堂之事。

他还会摸摸平安的头,夸她长大了懂得孝顺母亲,目光却会落在放着空碗的托盘上。

于是平安猜测,大抵哥哥出现的那天,自己送来的汤水便是有问题的,可她接连喝了数日,身体并未发生不适。平安有时候会幻想,如果自己喝这些汤水出了事,病了或是死了,阿耶知道是否会悔不当初,从此与母亲重归于好?哥哥对母亲的不满是不是也能少一些呢?

她是如此具有奉献精神,想要让自己爱的人不要吵架。

大公主回想着幼时天真善良的自己,笑了笑:“很多时候,人也不是全然愚蠢的。明知道你爱的人也许并不像你爱他那样爱你,但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会让人留恋,想要逃避现实。为什么大家不能诚实一点,宽容一点,对亲密的人坦诚一点呢?”

平安最终选择了母亲。

那天她再去送汤水时,犹豫着破碎的语言,前言不搭后语地向母亲讲述了那个午后自己所听到的对话,以及汤水中的秘密。

当时还是皇后的今上略显错愕,但并未太过吃惊,她跟先帝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自然早提防于他。

从平安第一天送汤水时的异常表现,今上便已命人私下调查过,确认过平安送来的汤水并未被投毒,所以才放任这孩子屡屡抢夺。

她的这个女儿,太过善良柔软,见不得任何人吃苦,便是宫人冒犯,也从不处罚,好像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其实平安并不笨,她很擅长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只是不愿意将人往坏了想,又没有打破现状直面现实的勇气。

早在平安满周岁时被封为“永安”公主时,帝后二人便已形如陌路。先帝嘴上说这个封号是为了祝福他心爱的女儿,寓意她永生平安,实际上却是借封号之名告诫今上,望她永远不要忘记安分守己。

当时还没有小公主,平安是今上最小的孩子,她生她时有些难产,平安刚降世时像个小猫崽儿,小小的一团,今上这才为她取名平安,希望她能如愿长大。

平安当时松了口气,她满心以为父亲并没有那般狠心,谁知情绪一朝大悲大喜,竟当着今上的面吐了一口血,整个人面如金纸。

“……若汤水无毒,则毒下在你的身上。”

大公主看了眼面无表情却给出了正确结论的妹妹,失笑:“是啊,在我的身上呢。”

以当时帝后之间的紧张关系,先帝想要对今上下手难如登天,没有比平安最好用的工具了,他那么爱这个女儿,却依然选择牺牲她。真正的毒涂抹在平安的皮肤上,先帝很疼她,又因平安年幼皮肤稚嫩,他会亲自给她的小脸小手涂抹乳膏。

从小到大,先帝一直都这样照顾她。

穿衣喂饭,洗脸擦手,甚至会趴下来让女儿拿自己当大马骑。

渗透皮肤的乳膏本身没有毒,汤水也没有毒,但这二者结合,却能令人的身体从内部开始损坏。越是情绪激动越是容易催发,直至猝死。

尤其平安年幼,毒素在她身上潜伏的时间更短,今上告知平安汤水早已检测过时,她太过高兴导致毒发,事后才知晓真相。

可那种乳膏,她从四岁左右就开始用了呀,难道从那时候起,先帝已经对今上动了杀心吗?

他明明还有好几个孩子,为什么一定要选她呢?

“那是我真正意识到,先帝也许真的爱我,但也很容易放弃我。于是就显得我的自我奉献很愚蠢了,哪怕现在想起来,也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要先帝想,他可以拥有许许多多个女儿,可平安却不能得到很多个母亲。

“不过我终究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这些年圣上在我身上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虽然她从来不会像先帝那样说疼爱我的话,或者是抱抱我,但我知道我从圣上那里得到了多少。”

大公主提起母亲,目光才真正变得温暖,她注视着小小的妹妹,她是那么年幼、那么健康,“巍鈭,珍惜你所拥有的,不要去看别人嘴上说的,去看她给了你什么。也许这个过程不是那么舒服,甚至会让你痛苦,但是……你得明白,身为圣上的女儿,你不应当软弱。”

这些年下来,她不知道有多后悔,如今再想起过去,才发现那时的小平安傻得令人发笑,她因此失去了健康,也许还会失去未来,说不定某一天,这具破败的身体便会油尽灯枯,可她连恨都不能恨,因为太过热烈的情绪只会加重病情。

“圣上不希望我做些危险的事,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为曾经在她与先帝之间动摇而悔恨惭愧,我得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要守住她的皇权,任何试图僭越之人,都非死不可。”

如果有朝一日,她的小妹妹也做出愚蠢的事,只要那时她还没死,她会亲自动手。

大公主不想看到那样的情况发生。

但圣上政务繁忙,她又身体不好,即便严防死守,也总有心怀不轨之人见缝插针地想要腐化小公主,在这样的环境下,只靠她与圣上是不行的,妹妹必须自己做出正确的选择,只有她自己的意志变得坚定,才能百毒不侵。

“闲暇时我会读些书,什么类别都看,古往今来,为了皇位,父子相争,兄弟阋墙之举数不胜数。其实看多了就会发现,父亲实在是太容易放弃孩子了,但母亲很难像父亲那样潇洒,因为十月怀胎的疼痛过于真实,血脉相连的心跳也是如此,她们为了孕育孩子付出太多,所以你我天生应当拥护母亲,难道不是吗?”

她说着,眼神从对妹妹的温柔变得冷淡,但这冷淡不是对了了的。

“这世间之人,从出生起便被支配着,或是被孝支配,或是被忠支配,或是被母被父被君,或是被兄被夫被子,既然都是被支配,为何不能被圣上支配?”

大公主很少一次性与人说这样多的话,明显面露疲色,了了看着她,问:“圣上诛杀大皇子,真的是因为他有谋反之意么?”

大公主没想到妹妹会问这么个问题,她只说了自己病痛的由来,却没有讲之后发生的事。

那颗柔软又善良的心,便是这样一点点消磨殆尽的,甚至于大公主有时会想,自己真的像旁人口中说的那样温柔又心软吗?如果善良是她的天性,那为何如今又满手鲜血,对眼泪乞求无动于衷?

小平安忽然吐血,今上不知缘由,先帝与大皇子也吓了一大跳,但即便当事人都已知晓真实原因,也没有人会主动撕开这层窗户纸,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面对先帝旁敲侧击的询问,平安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欺骗,她发现自己有着极为出众的说谎天赋,哪怕心里难受得要命,也能像平时一样冲父亲露出信赖的笑容。

她告诉父亲,母亲对她很好,每回都会跟她分享汤水,先帝便觉着,兴许正是因为平安年纪太小,身体不如成年人强壮,才会这么快便对毒有了反应。本来按照他细水长流的计划,少说得个一年半载才会见效,而且他也没打算全程利用平安,那太容易露馅了。

结果其它手段还没用上,平安便已毒发……眼见健健康康的女儿从此成了个药罐子,先帝良心作痛,对她比以往宠爱更甚,再没在她身上动过手脚。

可这样的父爱,平安已经不想要了。

她依旧与父亲同吃同住,与他一起玩耍,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但她更细心、更妥帖,更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平安会细细观察先帝的一举一动,慢慢地便摸清楚了宫中谁是他的心腹,前朝又有多少他的忠臣,就连及笄后先帝为她选的驸马,平安也全盘接收。

母亲一开始并不赞同她的行为,可平安坚持这样做,就连成亲前一天,母亲还又一次问了她是否真的要下嫁。

父亲早就不记得小平安说不要驸马的话了,但母亲从来没忘记过。

平安当然要嫁,不过她的自信并非来源于先帝的疼爱,而是母亲的支持,只要母亲还在,平安就有信心不会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

她要亲自为父亲铸造一枚有分量的筹码,将那些阴沟里的老鼠尽数揪出来一网打尽,作为给母亲的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