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知州被生生养了好几年, 养出一身油脂,直到天亮都未燃尽,府衙中属于他的党羽早已伏诛, 岳关两家再一倒, 鄄州自成一家的趋势已不可避免, 但整个鄄州固若金汤,马知州被点天灯一事, 竟始终未曾传出去。
继头一年“资助”某位亲王五十万两白银后,这位亲王便将鄄州当作了自己的私库,有事没事都要伸手, 这也无可厚非, 谁让他跟皇帝同父异母,而今上恰恰十分小心眼,登基后杀了一批兄弟, 剩下的几个则被他远远地打发走了。
亲王们的封地不说是寸草不生,也称得上是穷山恶水,饶是如此皇帝依旧不放心, 心心念念想着削藩,尤其近几年他身体状况不佳, 东宫人选迟迟未定,皇子们私下争抢的头破血流,整个大晟朝看似安稳平定, 实则早已是胀满的水球, 只消轻轻一戳, 就会砰的一声炸开。
皇帝老了, 却舍不得放权,他自己便是经历极其残酷的兄弟阋墙才登上的皇位, 如此来之不易,怎么舍得在尚未享受够之前撒手?听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皇帝似是想建一座登仙台,奈何国库空虚,囊中拮据,他便下令,要今年农税再增两成。
年轻时他也有一番壮志,可惜心够大,却没有与之相比配的毅力,大晟朝至今已有三百年,世家贵族盘根错节,皇亲国戚奢靡无度,从上到下的所有人都在拼命捞钱,这钱从谁的身上来?
看马知州是如何建立起偌大的财宝库便知道了。
当百姓的生存空间被压榨到极限,到了不反抗便活不下去的地步,这个朝代也即将走到尽头。
了了不过是适当地帮忙加一下速。
国库被掏空便意味着基础设施得不到完善,其它州府她不甚了解,总之鄄州城墙及堤坝早已年久失修,只是马知州运气好,二十年来没发生过重大天灾,鄄州如此,其余州府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与皇室没有血亲,贸然起事名不正言不顺,但有的是名正言顺之人,比如四散于大晟朝边缘之地的几位亲王,为此她不介意花点钱,反正这钱全是白得的。
上行下效,皇帝性好享受,自然有人追捧跟风,可大晟国力早已经不起这般消耗,恐怕登仙台尚未造成,便会有人揭竿而起。
在那之前,鄄州只需韬光养晦,囤粮练兵。
岳家船队出海虽是为赚钱,却带回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些卖出了高价,有些却因无人欣赏从而束之高阁,了了特意去了岳家库房一趟,还真让她寻到了些好东西。
最令人惊奇的,是她在库房里找到了几株将死未死的橡胶树苗!
除此之外,还有玉米土豆跟红薯并一些香料——甚至有咖啡豆!
据船队的人说,这咖啡豆是他们从一个靠海小国买来的,那里的人都生得金发碧眼,很爱喝这种豆子磨成粉后的水,但船队的人都喝不惯,之所以会带回来,纯粹是因其新鲜。
值得一提的是,岳关两家的人并非全部都被抓入大牢,了了留下了有一技之长可以为己所用之人,岳家船队便是其中一部分,这支船队自十年前开始出海,期间换了好几批人,最开始出海那些要么是病死在途中,要么客死异乡,如今还活着的这一批,是航海经验最为丰富的。
鄄州的土地质量不错,不仅适合种植小麦玉米等农作物,也适合药材生长,可以说,马知州倘若真想做个好官,只要他足够有毅力,鄄州绝对能够成为不亚于江南的富庶之地。
可惜他只爱金银,又只会从百姓身上剥夺,这就导致鄄州接连十数年农作物产量不佳,当然,这也有种子和肥料过于落后的原因在内,亩产量都不高,农税却高得吓人。
了了以前做皇帝时,便很清楚一件事,无论她想做什么,前提都是能让底下的人吃饱饭,要是饭都吃不上,谁愿意听上头的命令?因此她对农事很是看重,但她本身其实并不擅长种地,对于良种要如何培育,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倒是水泥玻璃肥皂之类的制作方法,不需要想便能写出来。
不了解没关系,她可以把自己不擅长的事,交给擅长的人去做。
再说了,她的不擅长,是针对现代社会的农学专业而言,较之封建社会的平民,实践能力如何暂且不论,理论知识绝对高出一大截。
为征良种,鄄州府向治下各县发布告示,若有精于田地者,发现良种者,不限性别年龄,皆可前往县衙应征,赏金百两。
一开始,人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是赏银百两吧?
直到官府的人再三保证是赏金百两,这下整个鄄州都热闹起来了!种地!堆肥!这谁不会?但凡是生长在农家乡间,哪个不是伺候庄稼的好手?
但官府积威甚深,即便真有擅农事者,亦不敢贸然揭榜,于家村的人自然也知晓了。
于宝珍踮着脚尖去看贴在墙上的告示,眼睛闪闪发亮,百两赏金,能买多少糖葫芦?她想要!
可她根本不会种地,或者说,她打小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做过的唯一农活大概就是每年农忙时外出见麦穗——这还是她在家闲着无聊坚决要干的,说出来别人可能不信,于宝珍现在还分不大清楚小麦跟稻子,前年甚至闹过把韭菜当成小麦的笑话。
罗老师今天来上课时,便发现甲班的五只小熊比平日更加吵闹,侧耳细听,发现她们居然在讨论如何种地。
罗老师也没种过地,原本打算讲的课,干脆改成了实践,带上五只小熊,让她们背上各自的小水壶,在于宝珍的强烈要求下,去于家村参观麦田,顺便了解一下小麦是如何种植的。
于宝珍自上学以来,还是头一回把同学老师都带回家,给她高兴坏了,一路上在马车里待不住,蹦蹦跳跳,恨不得爬上马背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策马奔腾。
学堂有马术课,她们五个人学得都不错,但她们骑的都是温顺的矮脚马,拉马车这匹马却浑身油光水滑高大俊俏,全身上下黢黑无一杂色,看着便威风极了。
于家村还没进来过马车呢,因此刚到村头,便引来一群人围观,于宝珍毫不怕生,伸出脑袋挥舞小手打招呼,什么大娘二婶三妗子四奶奶……总之没有她不认识的人,旺旺跟青宁也很好奇,她俩出身优渥,从未在村子里生活过,大小鱼就淡定得多,她们吃得苦多,经历的也多,村子对她们而言一点都不奇怪。
于老抠得知孙女带着老师同窗归家,紧张的坐立难安,等罗老师向他表明自己是想带孩子们来看看麦田,免得她们长大了五谷不分时,他大腿一拍,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去麦田就不适合坐马车,好在今天大家穿得都很方便,旺旺告诉于宝珍,她家虽是县城首富,却也想要那赏金,倒不是贪财,而是想跟府衙的新老爷打好关系,万一能入贵人的眼呢?
可惜她家田地不少,佃户也多,却并没有寻到什么良种。
了了本来也没把希望放在民间,她让人在岳关两家的佃户中挑了一批经验丰富的农人,关于如何繁育良种,她大概了解一些,首先要选择优良的亲本,进行杂交后开始进一步培育,通过去雄、育种确保精良度,但即便如此,最终繁育出的结果也不一定尽如人意。
更何况土壤、水分、气候、环境各有不同,这些对良种繁育都会有影响,所以绝非一时之功。
最关键的是,鄄州近十余年的亩产量只有两百斤左右,想从中挑选优质母本尚需一番时间,早在将马知州抓住后不久,了了便安排了人暗中研究,只是收效甚微。
鄄州疮痍遍布,想要将它治好,少说还需个几年。
不过这一切跟于宝珍有什么关系呢?她每天学得开心玩得快乐,无忧无虑从来不多想,只要别人不主动招惹她,不向她释放恶意,她甚至是个很大方的小女孩儿。
于老抠家侍弄田地很精心,饶是如此,亩产量也处于平均线,放眼望去稻浪滚滚,每年农忙都累得要死要活,结果收获的粮食只勉强够一家人嚼用,这还没算上交税,若是佃户则更惨。
反正身上若没什么大病,日子凑合凑合,勒紧裤腰带也不是不能过,但谁家没个突发状况呢?谁家没个人情来往?要是哪年忽降天灾,没有存粮没有银子的人们,就只能成为流民背井离乡。
鄄州地处中原以北,多年来不说风调雨顺,至少没出现过大型天灾,一般每年有两次耕种,一茬小麦一茬水稻,但这些是细粮,平日是舍不得吃的,也就家里有小孩,偶尔会给小孩打打牙祭。
比如于老蔫家,细粮就只有于熙庭能吃,连于老蔫自己也不吃。
于老抠家因为男娃多,吃得也多,细粮更是紧巴巴,同样只有于宝珍能吃,为这大堂嫂心里还不舒服过——她从过了门到怀孕,只吃过两次细粮。
可惜现在她已经不敢跟于宝珍争辩了,生怕家里长辈发火要送她回娘家,但偶尔忍不住时还是会阴阳怪气的堵于宝珍两句,好像她说两句于宝珍就会自觉退让再不吃细粮一样,结果当然是每次都被于宝珍怼回去。
于宝珍也不跟大堂嫂吵,她就说:你想吃,你问你家里人要。
这次于宝珍带这么多人来家里,大堂嫂又不怎么开心,她疑心这些人今儿中午都要在家里用饭,本来一日两餐,来了客人,中午还得多做一餐,看奶那高兴劲儿,怕不是还要切块腊肉。
罗老师也有好几个哥哥,她离家前,前头两个哥哥都娶了妻子,怎么说呢,好像那个家瞬间就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处,连她娘给她做新衣裳打点首饰,嫂子们都觉得她占了家里的便宜,恨不得她马上嫁人。
五个孩子到了地里就玩疯了,直接甩一身泥,幸好罗老师早有远见,在车里给她们一人准备了一身换洗衣服,于宝珍咯咯笑个不停,正要扑过去跟大鱼滚成一团,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眼睛一亮就要扑过去:“菊花姐姐!”
可惜菊花姐姐一听到她的声音,脚步好像变得更快乐……
于宝珍有点丧气,中午在于老抠的极力邀请下,罗老师盛情难却,只能带着几个孩子留下来打扰,把大堂嫂给气的呀……还没分家呢,她就什么好东西都想往自己屋里扒拉,看她男人少吃半碗饭,都觉得是于宝珍的错。
二堂嫂就会做人多了,笑脸迎人不说,看不出一点不情愿,连对于宝珍都很好,当然不会不欢迎罗老师等人来家做客。
罗老师来之前就想过,若要来于家叨扰,必然不能空手,因此带了些伴手礼,都是在镇上买的糖果糕点一类,还有两匹适合于宝珍这种小孩儿的布。
这可比于老抠家一顿饭值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