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昭许多年未曾看到霍檀动怒了。
此刻的霍檀就如同被人侵占了领地的老虎, 浑身上下都透着怒意。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更是深沉,一瞬不瞬盯着吕子显看。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只要吕子显不放手,他就要动手了。
崔云昭有些呆愣, 一时不知要如何反应,等她回过神来时, 才发现吕子显已经被霍檀逼迫得退后两步。
此时,吕子显的脸色青白交替,难看至极。
被下属逼迫至如此, 实在是有损颜面。
哪怕吕子显已经醉酒, 现在也多少清醒了些。
“霍,霍九郎?”
吕子显大着舌头说。
他站在那摇摇晃晃, 一看便是吃多了酒。
霍檀却稳稳站在崔云昭身边, 他手上微微用力, 就把崔云昭带到了自己身后, 让自己高大的身躯牢牢挡住吕子显的视线。
“吕指挥, 当街纠缠军使娘子, 可不是君子所为。”
霍檀的声音很低, 崔云昭能清晰听到他语气里的怒意。
崔云昭甚至都顾不上方才那一瞬间的恶心感,只是仰着头看霍檀的背影。
此时此刻, 她才忽然意识到, 现在的霍檀还不是以后智勇双全, 谋算千里的霍节度使。
也不是那个高高龙椅上,眸色深沉的威武帝王。
现在的他只有十九岁,还只是个少年军使, 没有那么多隐忍和谋算, 身上还有这让人无法忽视的年轻气盛。
受了委屈, 当街就要还回去, 一点都不能忍着。
不可否认的,崔云昭忽然有些喜悦。
那种被人回护的感觉真的很好,让人发自内心觉得受到了重视。
就比如现在。
霍檀完全不顾对方是自己的上峰,也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的不满和怒火清晰可闻。
“吕指挥,我家娘子胆子小,经不起事,你这般无赖行径,可要下坏我家娘子了。”
“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如实同吕将军禀报。”
霍檀对吕子显的称呼从少将军变成了指挥。
吕子显似乎此刻才醒了酒,他忽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霍檀。
“你怎么来了?你说什么?”他说话依旧含糊不清,“我方才,做了什么吗?”
“我不记得了。”
他站在那摇摇晃晃,满脸潮红,衣衫也瞧着有些凌乱,一看就是个醉汉。
同最初的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将军完全不同。
霍檀眸色微深,他根本不管现在有多少人在悄悄偷看,直接对着身后挥手。
立即就有一队不敢靠近的城防军便快步上前。
“霍军使。”
霍檀点点头,声音冷酷:“吕指挥吃醉了,当街发酒疯,你们把他送回府衙,务必保护好吕指挥,若是指挥受伤,吕将军怪罪起来,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吕子显在那边嚷嚷:“我没喝醉,九郎,九郎你别走啊,我们再吃一杯酒。”
霍檀那句话说完,一把握住崔云昭的手腕,拉着她转身就走。
崔云昭差点没被他拽了个趔趄,小小哎呦一声,霍檀才放慢了脚步。
两个人一路沉默往前走,梨青小心翼翼跟在后面,不敢吭声。
崔云昭看着霍檀铁青的侧颜,心中最后一点不快也散去,此时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未见过霍檀这样生气的模样,这会让她觉得霍檀很在意她。
崔云昭小碎步跟着霍檀,直到来到马车前,霍檀才沉默动手取下马凳,让她跟梨青上马车。
等崔云昭坐下了,才听他在外面吩咐:“走吧,回家。”
“等等。”
崔云昭急切开口,一把掀开了车帘。
她抬眸就对上了霍檀深邃的眸子。
不知道为何,她就是觉得此刻霍檀的眼眸比平时还要深邃幽暗。
“你不回家吗?”
霍檀深深看了她一眼,安静片刻,才低声道:“我骑马回家。”
崔云昭哦了一声,然后便放下车帘,没再同他说话。
马车缓缓行驶,很快就离开了热闹的街市,往藕花巷行去。
梨青这才握住崔云昭的手,要去看她被吕子显捏过的手腕。
“这吕少将军也太不讲究了,谁能知道竟是这种人。”
梨青小声念叨:“真是气死奴婢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这会儿她倒是不生气了,却问梨青:“你瞧着,姑爷是不是生我气了?”
霍檀方才对着吕子显真的很凶。
他毫不顾忌上下尊卑,直接对吕子显发号施令,那种几乎要冲冠而出的怒气,就连梨青都能清晰看出来。
但若说对小姐也生气了,梨青倒是没察觉。
“不会吧,”梨青道,“姑爷怎么舍得对小姐生气呢?”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若有所思:“我觉得他就是生气了。”
梨青叹了口气:“今日真是时运不济,怎么好好吃个酒还遇到这种事。”
崔云昭也觉得有些蹊跷。
前世她也见过吕子显许多次,无论哪一次,吕子显都是彬彬有礼,开朗直爽的模样,她从来没察觉到吕子显对她还有这种心思。
后来吕继明高升,吕子显待霍檀也一直如同兄弟,完全没有表现出半分异样。
所以今日偶遇吕子显,崔云昭并没有多少防备。以为不过是偶遇说几句话,吃上一杯酒的事。
想到这里,崔云昭道:“也真是巧了。”
她跟梨青说了会儿话,马车就在藕花巷霍宅前停下了,霍檀已经安顿好枣红马,回到了家门口,这会儿亲自扶着崔云昭下马车。
待俩人回到东跨院,崔云昭洗净手坐下来喘口气,才发觉有些不对。
这一路上,霍檀一句话都没说。
她抬眸看向霍檀,见他背对着自己正在洗脸,然后直起宽阔的腰背,一点点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水。
水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滑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流淌,慢慢被衣领淹没。
崔云昭忽然又觉得有些热了。
她忙灌了一大碗茉莉香茶,才舒了口气。
“郎君,你怎么会去那里?真是巧了。”
霍檀擦脸的动作不变,也不说话,甚至都没回头。
崔云昭:“……”
还真生气了啊?
怎么年轻了十岁的霍檀气性这么大呢?
崔云昭向霍檀,眼波流转,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
“郎君,今日当真是凑巧,我去粮铺回来路上,听人说春芳酿的酒好吃,就想着去买来给你尝尝,”崔云昭眨巴着眼睛,看起来乖顺又可爱,“只是刚买完酒就碰到了吕衙内,我想着他是吕将军的儿子,又是你的上峰,便同他客气两句,一开始吕衙内也是很客气的。”
崔云昭很快就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她说完,就眼巴巴看向霍檀,见他依旧背对着自己,一声不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以前她怎么不知道,霍檀生气的时候也会使性子不搭理人?
但想到他方才为自己对吕子显以下犯上,崔云昭心里甜滋滋的,渐渐品味出小夫妻闹别扭的滋味来。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唇边笑意如花绽放。
“哎呀郎君,遇到这种事,我也很害怕的。”
崔云昭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用帕子在眼角轻轻抹了一下。
“我还不是因为郎君,怕惹他不快,这才耐着性子同他说了几句话,结果倒好,他却忽然发起酒疯来。”
“郎君不知,当时我有多害怕。”
崔云昭声音婉转动听,如一缕清风送进霍檀的心尖上,抚平了他心里的燥热。
尤其听到这里,霍檀也忍不住微微偏过头,看向了坐在桌边的女子。
崔云昭今日要出门,打扮得十分端丽,尤其她低着头的时候,那修长纤细的脖颈就明晃晃露在了他眼前。
霍檀强迫自己不去看,目光盯在了她发顶。
崔云昭今日梳的发髻很简单,是最利落大方的牡丹髻,上面点缀了两支镶嵌珍珠的牡丹华胜,发顶只用了一只造型简单的银簪。
霍檀的目光在那只银簪上停了片刻,然后就听到崔云昭委屈的嗓音:“郎君怎么还生我气了?都不知道宽慰我一下。”
小姑娘坐在那,帕子在眼角擦拭,单薄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霍檀心里最后那点火气也没了。
他喉结滚动,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崔云昭把话都说完,就坐在那里不动了。
她等了又等,却等不来霍檀的道歉,心里暗自骂他是根不可雕的朽木。
怎么她都这般撒娇了,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而就在她心里嘀咕时,一道结实有力的臂膀就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中。
下一刻,男人宽厚的胸膛就挡住了所有的风雪和危险,好似成了她最结实有力的靠山。
他的手臂修长而结实,牢牢固定在崔云昭的肩膀上,让她只能如同小鸟一般依偎在他身上。
此刻她清晰意识到,自己在霍檀面前真是小鸟依人。
崔云昭面上一红,碍于方才自己的唱念做打,又不能去赶他,只能低着头小声说:“这是做什么?”
霍檀沉默片刻,说:“莫要怕,我在。”
这五个字他说的很坚定,那声音仿佛穿越十年时光,说给了十年后的崔云昭。
可是临死的时候,她那么害怕,那么孤独,那么痛苦。
没有人告诉她,莫要怕。
没有人救她。
崔云昭只觉得眼底温热,却依然没有落泪,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霍檀:“你会一直在吗?”
说着,她不等霍檀回答,自顾自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