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李总兵率军与肃州守备军汇合,沈青琢佯装随行, 半道上却调头回了城内。
昨日马车内匆匆一瞥,尚未看清全貌,今日他才算是明白了,究竟什么叫人间炼狱。
城中饿殍遍野,气若游丝的哀嚎声不绝于耳,骨瘦如柴的灾民拄着干柴沿街乞讨,走着走着就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人饿极的时候什么都吃,但灾荒闹得太久了,野菜、野草、树根、树皮、观音土,能吃的都吃光了,饿得神志不清的人趴在地上, 抓起飞扬的尘土往嘴里塞。
饥荒持续下去, 接下来便是人吃人, 易子而食析骸而爨,又或者城中早就有稚童沦为了口粮。
“吃的……求求你给口吃的……”这时, 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人爬过来, 攥住了沈青琢的衣摆。
向晨瞬间警觉地拔剑,呵斥道:“松手!”
“无碍, 先收起剑。”沈青琢往后退了一步, 又抱歉道, “不好意思, 我们没有食物。”
遍地灾民, 他出门前特意换了一身粗布麻衣, 也没有随身携带干粮, 怕没走几步路,就会被失去理智的灾民扑上来瓜分干净。
可那少年人却是不信,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口中不断重复道:“我好饿……求求你、求求你……”
沈青琢闭了闭眼眸,低声唤道:“向晨。”
向晨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少年的后颈,将瘦骨嶙峋的少年拖走了。
两人继续向前走,走至另一条街时,沈青琢发现灾民正一窝蜂地往一处涌动。
他蹙了蹙眉,低声道:“走,去看看。”
随着人潮,他们走至大户人家的宅子门前,原来是主人正在搭棚施粥。
有人不断高喝道:“排好队!大家排好队!不要抢不要挤!都有都有!”
然而饿疯了的灾民们哪里听得进去,一窝蜂地往粥棚里挤,恨不能直接跳进桶里,争夺哄抢间,弱小的孩童直接被踩在地上,惊叫四起,乱成一团。
主人家也被这阵仗吓着了,不由往后退去,沈青琢面色一沉,“向晨!”
向晨借力跳跃至粥棚上,落地后以剑鞘为武器,将最里面一圈的灾民尽数打了出去。
“嗖”的一声,利剑出鞘,向晨单手拎起一个灾民,冷声喝道:“谁敢动?”
失去理智的灾民们这才害怕起来,一时停止了疯抢。
沈青琢扒开人群走进去,“排好队,每人一碗粥。不排队,今日一个人都吃不上。”
威慑与讲理并行,粥棚终于恢复正常秩序。
小厮施粥时,沈青琢已被主人家请了进去。
中年男子拱手作揖,“敝姓秦,敢问这位公子,是路过还是?”
沈青琢拱手回礼:“小生姓沈,路过此地,见秦大善人正在施粥,不由驻足停步。”
秦明杰摆了摆手,叹气道:“大善人万不敢当,秦某人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饥荒远非一朝一夕,个人自然有心无力。”沈青琢宽慰道,“只是小生有些好奇,官府为何不开仓救济灾民?”
秦明杰眉头一皱,看着他欲言又止。
沈青琢追问道:“可是赈灾粮食不够?”
“唉……”秦明杰又叹了一口气,“沈公子并非本地人,很多事,一时说不清。”
沈青琢微一颔首,不再追问,只道:“小生离开前想买些米,不知秦公可否行个方便?”
“说句实在话,家中所剩粮食也不多了。”秦明杰面含歉意,“秦某人可赠公子少许粮面,假如沈公子要多的,只能去别处买了。”
沈青琢等的就是这句话,站起身来,“如此,便劳烦秦公指路了。”
在秦府小厮的指引下,他们顺利找到了田员外家。
时逢灾荒,粮食价格水涨船高,肃州的米价已经由原先的每斗一百二十文涨到了每斗一百八十文,多数百姓倾家荡产地买米,最后吃完了,还是得继续等死。
灾难当头,当地富商土绅竟然赚得盆满钵体。
沈青琢问了粮价后,二话不说先买了一石,随后回到官邸,令薛士杭暗中调查田员外与知州衙门的关系。
与此同时,他提笔挽袖,写了一封奏折,请求圣上再加急拨送米粮赈灾,并增派医师和药草。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回盛京,沈大人一面暗中调查肃州米粮究竟流向了何处,一面力所能及地救一个是一个。
结果不出他所料,薛士杭调查出来,这田员外的女儿是知州通判的第三房小妾。
找到突破口后,沈青琢私下抓住这个通判,用上北镇抚司那套恐怖的审问技巧,很快便审了出来,官府开仓放粮,放的都是空谷壳子,官仓内的粮食早就转手卖给了当地富商豪强,奸商们再以高价卖给百姓。
昏暗中,沈大人昳丽的面容半隐半现,目光冰冷地望着跪在地上的通判,直到对方心理防线再次崩溃,才幽幽开口问道:“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