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错了, 先生。”萧慎低声回道,挨打的掌心迅速红肿起来。
先生自以为很用力, 但力气本就不大,又气得发晕,戒尺打在手心,光声音听起来吓人,其实并没有多疼。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绷直腰背,做出一副疼得厉害的样子,否则,等先生打累了,却见他还没受到应得的教训,只会气得更厉害。
再说了,先生根本舍不得真打伤他, 待会儿保准又会心疼他。
果然, 又“啪啪”两声后, 沈青琢收紧了手指,长长的戒尺停在手掌上方, 迟迟没再落下来。
这几年来, 他动用戒尺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来,小七乖巧听话, 又勤奋好学, 他布置的任务往往都提前超额完成, 并不需要他握着戒尺在后面鞭策。二来, 他的教育理念是讲道理比体罚好使, 凡是能口头解决的问题, 绝不动手。
上次打小徒弟手板心, 还是因为听讲时盯着他的脸走神,一问三不知,那时他手上正拿着戒尺,便轻轻打了两下,以示惩戒。
像今日这样大动肝火,还是第一次。
沈青琢呼吸急促,微鼓的胸脯上下起伏,冷声诘问:“错哪儿了?”
“错在……”萧慎小心翼翼地掀开眼睫,睁着一双忐忑不安的小狗眼,眼眶红红地望着先生,“错在不该气昏头,用鞭子抽打宫人,”
“是非对错,奖惩分明,你身为长乐宫的主人,的确有权利处置宫人们。“沈青琢平复着呼吸,试图讲清楚他的道理,“你错不在惩罚宫人,错在以这种恶毒残忍的鞭刑折磨宫人。”
自己一直致力于将小徒弟培养成一代明君,因此不仅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兵法谋略,教他帝王之术,更教他敬畏生命,对子民常怀恻隐之心。
帝王之路,伏尸百万,血流千里,那些必经的勾心斗角也好,不择手段也罢,都由他来承担即可。
他们师徒二人,有一人手上沾满鲜血就够了。
但方才那一幕,让他不得不联想到原世界中,那个暴虐恣睢、滥杀无辜的暴君。
那么他如今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先生。”萧慎仍高高举起红肿的双手,嗓音微哽地认错,“我绝不会再辜负先生的教导……”
下次他绝对会藏好了,死也不叫先生发现。
沈青琢垂眸望进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心中翻涌的情绪极为复杂。
三年的朝夕相处,他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不相信自己的用心教导毫无作用,
思及此,他放缓了语气,问道:“今日你究竟,所为何事?”
萧慎垂下眼睫,小声回道:“那小太监私底下嘴巴不干净,被我听见了。”
“嘴巴不干净?”沈青琢眉心拢起,“他到底说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让你往死里打他?”
“就是……”萧慎咬了咬后槽牙,不愿意说得太清楚,“就是一些不干不净的话,先生还是别听了,省得污了耳朵。”
沈青琢刚想说就为了这点事至于吗,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语气迟疑地问道:“难道是……关于我的?”
萧慎抿紧了淡色薄唇,一声不吭。
倘若今日先生没来,他不仅要用带倒刺的鞭子将那小太监活活抽死,还要生生拔了那小太监的舌头,叫那人死了变成鬼,在十八层地狱里也没法再嚼舌根。
“罢了,我不追问了。”沈青琢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浑身绵软地依靠在门框上,“先生相信是那宫人做错了事,否则你不会无缘无故动手。”
“先生……”跪在地上的少年重新仰起脸,语气里藏着说不出的委屈可怜,“我今日真是气发昏了,都没反应过来我在做什么。”
沈青琢不为所动,又换了个问题:“那根带倒刺的鞭子,是谁给你的?”
“鞭子……”萧慎怔了怔,含含混混地回道,“就是……来的……”
“说什么?大声点。”沈青琢不满地蹙眉,“一字一句说清楚。”
按道理说,这种带倒刺的长鞭宫中并不多见,一般是禁军和锦衣卫的武器刑具,平常习惯用鞭子的侍卫也寥寥可数。
见轻易糊弄不过去,萧慎只好端正态度回道:“是锦衣卫的邹鹏给我的。”
“邹鹏?”沈青琢没想到会跟这位邹大人扯上关系,“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给你鞭子做什么?”
“就是前两天的事。”萧慎一五一十地坦白,“我去给父皇请安时,恰好碰到他,父皇一时兴起,让邹大人教我几招。”
沈青琢双眸微敛,“邹大人向你示好了?”
“反正表面功夫做得挺足,心里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萧慎撇了撇唇角,“他在我面前露了几手,最后送了我这把长鞭。”
“你早该跟我说这件事。”沈青琢轻叹一口气,“你可知,你父皇此番行为的用意?”
萧慎诚实地摇了摇头。
“短短几个月内,先生破格连跳两级,和锦衣卫邹大人平起平坐,手上还掌握着北镇抚司,满朝文武谁不眼红?”沈青琢眼神微沉,慢条斯理地分析道,“然,圣上明知你我师徒关系不和,却叫邹鹏来指点你,你说你父皇什么意思?”
萧慎恍然大悟:“父皇不容许先生独大。”
“不出意外,先生在锦衣卫里,指挥同知就算是到头了。”沈青琢抬手,指尖捏了捏鼻梁,“君心难测,这也是我迟迟不汇报案情进度的原因。”
他必须拿到万无一失的证据,确保能一举按下东宫,绝无死灰复燃的可能性,方可行动。
否则,以光熹帝的疑心病程度,必然会怀疑他与太后暗中勾结陷害东宫,只为掰倒太子。
萧慎动了动膝盖,下意识追问道:“先生,潘崇一案有了什么新的进展?”
“上次醉香坊的璎珞姑娘说话时,你不也在场么?”沈青琢暼了他一眼,“顺藤摸瓜,要掀开东宫的老底并不难。”
萧慎“哦”了一声,底气不足地问道:“还有……先生,我要跪到何时?”
适才被他一打岔,沈青琢差点忘了罚跪小徒弟的原因,胸中的郁结之气散了不少,低声命令道:“跟先生保证,知错就改。”
萧慎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目光中充满了真诚的悔意。
他绝不会再叫先生,因为发现他的真面目而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