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贺道:“弟子心中明白,但事有所为,亦有所不为,弟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育言报》遭祸。”
张居正点了点头:“这就是你的脾气。”
柳贺这性子,看着温和,可一旦他较了真,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张居正早已领教过了。
“太后既已不再问朝事,再看满朝文武之所为,我恐怕也要归政给天子了。”
“恩师……”
张居正摆了摆手:“你不必多言。自将高新郑逐出内阁,我在首辅位上已有九年,这九年间,我不自夸为朝廷做了什么,但首辅的责任我已尽到。”
张居正在和徐阶的信中也表明了退意。
隆庆六年接掌首辅一职,他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但之今日,朝中无甚大事,国库充盈,各地虽时有灾情,以朝廷之力这也能够挽救。
改革之始,张居正不知自己该在首辅位上留多久,及至今日,他觉得已到了放权的时候。
只是这话他并未对旁人透露,只告知了徐阶和柳贺。
“泽远,你也该做好准备。”张居正道,“此番你得罪了太后,但在天子那边,他应当十分信重你,但太后并非常人,你日后还须小心行事。”
柳贺隆庆五年进京以来,与张居正相识已有十年。
在他看来,张居正始终强硬,大明江山有他坐镇,便事事不必担忧。
想到历史上张居正过世后的种种,柳贺心中也有隐忧。
他只希望,若是张居正退去首辅之位,结局不会如真实的历史那般。
毕竟张居正对他处处提携,即便他待自己极严,也不是道德上的完人,可在柳贺看来,放眼整个朝堂,没有人比张居正更适合居于首辅之位。
张居正目光直视着他:“泽远,朝廷诸官员中,唯你最懂我之所为,张子维气量不足,申汝默魄力不够,若这二人为相,恐挡不住朝臣反对。”
“一条鞭法与考成法已渐渐有了成效,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轻易将手中之权交出。”
“可这天下并非我张太岳的天下,天下终是天子的。”张居正道,“只愿有朝一日,我若离开朝堂,你能替我护住些人,再将考成法与一条鞭法护住,那便足够了。”
“恩师,弟子不愿恩师离开
朝堂。”
张居正摆摆手道:“纵观历朝历代,论薄情寡义之极者,无人能与皇家相较。泽远,你可还记得你初入朝堂之时?”
张居正倒是记得清楚,柳贺初入朝堂不久,不过是翰林院中小小一修撰,便敢和他说身后之事。
天子初登位时,张居正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抵不住柳贺这门生常常提醒。
他原先不在意,因为行改革之事时,他已做好了被百官及天子厌弃的准备,然而改革推进的速度却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既然心愿达成,张居正就不得不顾虑身后了。
柳贺听得张居正提醒,不由道:“恩师,那时弟子对恩师之所为还有不解,今日已经明白了。”
“你口口声声说不解,可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你倒是替我出了不少主意。”张居正笑道,“只是你那时不愿与我同流合污罢了。”
“弟子……”
“朝堂多凶险,泽远,日后你须得好自为之。”
柳贺道:“莫非是《育言报》之事令恩师萌生退意?”
张居正并未作答。
事实上,去岁柳贺主动归乡,张居正已想过放权一事,那是朝中舆论给张居正的压力也十分大,但他其实并不希望柳贺离朝。
这一年间,他也思索了许多。
以往他没有可信重之人,纵然申时行为考成法及一条鞭法出了力,但申时行为人过于谨慎。
谨慎并非坏事,可到了生死关头,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不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自己发声的。
柳贺在扬州知府任上对付盐商,到了京城,削藩之事他敢于接下,面对太后,他也毫无畏色。
这便足以证明,他是可托付之人。
那么,有柳贺在朝中,张居正便不必担心一条鞭法与考成法无法延续,纵使天子执意要将这两法废除,柳贺也必然会从中斡旋。
此时不放权,又待何时?
杨廷和迎立世宗有功,却仍因大礼议一事被踢出朝堂,夏言人头落地,严嵩一手遮天,任首辅不过十五年罢了。
他任了九年首辅,自觉已竭尽所能。
天下焉有百年之首辅?
君臣相得或许难为,但也不必生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