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贺并未多问他是如何委屈,朱翊钧其实已经做好了被劝以大局为重的准备,自他懂事后,便有无数人告诉他他是太子,东宫有东宫的职责,但因为父皇在,他还是能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自父皇过世后,他成为了天子,之后一言一行便要谨记天子的身份,连话也不能多说,哭也不能多哭。
毕竟他是一国之君。
“柳先生的父亲还在世吗?”天子忽然问道。
柳贺摇了摇头:“臣的父亲在臣十三岁时已经不在了。”
天子止住哭泣,盯着柳贺看了好几眼。
柳贺是他父皇选出的状元,还是整个大明朝数得上的三元及第的状元,他的学问,即便是张先生与冯大伴也是信赖的,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柳贺父亲早逝一事。
“柳先生有兄弟姐妹吗?”
“回陛下,家父家母只有臣一子。”
听柳贺这么一说,朱翊钧顿时觉得自己也不算糟了,他还有一个弟弟潞王,虽然这时候潞王还是一个话都说不稳的小孩,但朱翊钧时常去看,母亲对他虽然不够慈爱,但有弟弟在,朱翊钧的生活还能有些趣味。
柳贺平时并不常和天子拉家常,他毕竟是日讲官,与天子的交流仍以讲课为主,但天子既然问了,柳贺也是能答就答。
他觉得这位天子有些话多,因为天子居然问到了他科举考试的事。
“明岁就要举行会试,张先生和冯大伴都要朕好好读文章,省得面对新科进士时出丑。”
眼下内侍仍然在,却并未阻拦柳贺和天子的交流。
张居正与冯保达成了联盟,前朝诸事由张居正负责,宫中掌印及皇帝的相关事务则由冯保负责,日讲官虽由朝臣商定,但讲官讲课时说了什么却都由内侍一一汇报冯保。
事实上,冯保对日讲官的选定也有插手,他之所以与张居正联手,除了陈洪想取代他之外,也是因为冯保不满足于经营司礼监这一亩三分地,正德时刘瑾祸害天下,冯保自认为人不如刘瑾跋扈,但他也想如刘瑾一般当一个掌权的大太监。
柳贺便向天子讲了自己读书时的情形,从通济社学讲到丁氏族学,再谈到自己和书肆掌柜还价时的情形。
当时他自然觉得读书辛苦,但读出头之后,过去的辛苦似乎都不值得一提了,柳贺反而觉得那段时日值得怀念,只记得自己如何因为写不出文章殚精竭虑的。
走在镇江府街头,新蒸的甜糕的香气,河岸边的芦苇叶,还有在书肆中纠结着是否买一支新笔的时光。
“柳先生有时日未回乡了吧?”
“陛下不必担心,臣的母亲和妻子如今都随臣在京中居住。”
见天子听得津津有味,下一次讲课时,柳贺便将自己在市面上买到的笔上呈给了天子,他任讲官之后天子时有
赏赐,有时是金锞子,有时候是宫中的御膳,听说柳贺妻子有孕,他还命内侍给柳贺送上小孩用的玩具,都是宫中出品的精品。
柳贺是能够体会到此时天子的真诚的。
这一课讲完,柳贺便与天子赏起了笔,宫中供天子用的自然都是最上等的笔,但民间的笔也各有各的特色,写起来软硬度不同,流畅感也有区分,天子逐一试过,练字时的劲头也比以前更充足了。
柳贺心中记得君臣之分,并未多逾矩,除了偶尔给天子带些民间的文房外,他讲课时仍一如往常。
如此到了万历元年的下半年,柳贺接到一道圣旨,他新封为右春坊右中允,官位上小小提了半级,升到正六品了。
圣旨上说,这都是柳贺任讲读官时勤勉的功劳。
从升官速度上来说,柳贺这官升得已经是很快了,要知道翰林官三年一考,九年考满,若他不任日讲官,按正常在翰林院中修史的速度,他必须待满九年才能晋升正六品。
翰林官升职多走詹事府的路线,柳贺所升的右中允便是詹事府下属的右春坊,詹事府中职位多,可以满足翰林们的多元化需求,若是从翰林院中慢慢升,那即便是侍读学士也只是区区从五品官而已,掌院学士只是正五品,因而翰林院的官多带一个兼字,比如张四维之前便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丁士美也是太常寺卿兼了翰林院的职务。
柳贺这职务,据说是天子替他升的,天子年少,喜好自然会在日常中表露出来,张居正考校他学问时,考到《论语》的章句,天子便会不自觉带上“柳先生说过”这一句,考到历史典故时,柳贺说过的内容也常常被天子记在心上。
尽管柳贺并没有刻意讨好天子,可张居正冯保哪个不是人精?他们眼下虽管着天子,但些许小事也必须给天子决断的权力。
何况此次升职升的也并非柳贺一人,众日讲官均有晋升,陈经邦升为左春坊左中允,与他一道升的还有嘉靖四十四年状元范应期,而何洛文升为右春坊右中允,沈鲤升为左赞善,许国、陈思育升为右赞善,但史馆中的事务仍要兼着。
而柳贺同年的庶吉士中,黄洪宪、刘虞夔、吴中行几人转为编修,另有几人为检讨及六科给事中、监察御史,这都与科甲有关,黄洪宪吴中行都是二甲,授官之后便是编修,三甲出身的庶吉士则往往转为检讨,检讨为正七品,给事中及监察御史都是正七品言官。
八月时,王锡爵与陈经邦被任命为顺天乡试主考,范应期和何洛文则被任命为应天乡试主考,柳贺是南直隶人,应天乡试自然与他无关,而顺天乡试主考他职位和资历都不够。
但若不出意外的话,柳贺明年必然要任一年的会试同考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