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康熙高坐在上,胤禛俯首跪地,君臣父子,各执一词。
康熙率先发怒,清冷嗓音里尽是凌冽,“整顿漕运,对着河工大开杀戒的是你,如今劝解朕不要对漕运、江南之事过多苛责的也是你。怎么,在朕面前演起劝谏君王的忠臣了?”
胤禛淡淡地答:“身为皇子,身为钦差,瞧见漕帮、河工们对两岸百姓肆意勒索、欺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彰显我大清律法之森严。”
“那现在呢?你为何又要让朕对漕运、对河工,甚至对江南官场都轻拿轻放?”康熙是震怒的,更是失望的——
老四居然也学起了老八,接受谁的投靠就保谁,这……权利迷人眼啊!
胤禛听了康熙的话,默然片刻后,最终决定实话实说,“皇阿玛,儿臣斗胆问一句,您是不是想借漕运、河工之事,顺藤摸瓜,纠察地方、中央那群爬在漕运上吸血的官员、士绅,进而推行吏治改革?”
康熙骇人的目光瞬间盯向胤禛,帝王霸气夹杂的怒火直奔胤禛而来。
胤禛丝毫不惧,直面康熙的审视与怒火,表现的极为坦然,倒是令康熙多了份认可:
不错,不错,江南一行,老四成长了,已然脱胎换骨,不再是高高在上、沉稳干练、玩弄权术的皇阿哥,多了份定力与坚持,更知民生、体恤百姓。
饶是康熙也得承认,这三年来老四的成长与表现,远胜保成良多。
无论是为纯悫、永谦赐婚,为索尔图保住身后名,还是敢于捅破江南亏空……没有石破惊天的勇气与一往无前的魄力,是决计不可的。
胤禛缓缓道:“皇阿玛,儿子明白如今的吏治,您已然完全失望。”
“无论是百官借空国库的行为,还是在江南亏空之事上下串联‘蒙骗’您的做法,都让您意识到不能再让吏治继续败坏下去。”
“而漕运、河道那些腌臜事,更是令您心惊,大清官员居然深陷贪污、渎职、欺上瞒下的泥潭之中,继续这样下去,势必会导致大清国运消减。”
康熙听了这话,沉默许久,终是痛心地点点头:他以为自己开创了盛世,他觉得大清已然尽在掌控,他笃定自己主宰大清,结果呢?
江南亏空、国库借款、漕运河道糜烂,一桩桩,一件件,都犹如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脸上,也打碎了自己的盛世美梦!
不把这群蒙骗自己的官员给杀个血流成河,如何对得起自己帝王的身份!如何对得起自己往日为大清社稷兢兢业业的付出!
胤禛面露沉痛之色,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道;“儿子亲眼看见无数流民瘦骨嶙峋、沿街乞讨,也曾瞧见漕帮和河工是如何肆意虐待两岸百姓的。”
“论恨,论怨,皇阿玛也许不信,但儿子比您更甚,巴不得朝堂百官都换个干净,恨不得将漕运、河道、江南官场通通大卸八块!”
康熙愕然,随即点点头,老四不是疾世愤俗之人,却也非同流合污之辈。往日他是“独”,现下有了福晋、嫡子,多了几分人情味,也有了“仁心”。
仁非宽恕,而是如天,无所不包;如海,无所不容;如雨露,无所不滋润。对百姓的仁爱之心,对上不作为甚至滥用私权的官员,化作了一把把利刃。
想到这儿,康熙又觉不可置信,既然深恨那群官员,为何还出言制止自己惩戒江南、改制河道衙门呢?
“老四,那你说说,朕该怎么做,真的要放过江南那群蠹虫,还是任由漕运、河道继续糜烂下去?”
“皇阿玛,漕运、河道已经烂透了,就算改制又能如何?”
“江南官场已然整顿过,你再对江南总督他们惩戒,或是把江南官场上上下下都换了,又能如何?”
“能保证新去江南的官员不会贪污,不会同流合污?”
“抛开江南、漕运、河道不提,单谈吏治,皇阿玛,您真觉得现下着手吏治整改,对大清社稷有利吗?”
接连四问,康熙内心震惊万分,没想到……高士奇他们没看出来,保成、保清未曾察觉,在外半年多的胤禛,却看懂了大局,明白他的纠结。
是啊,吏治败坏,朕不知道吗?朕当然知道,可朕能怎么办?吏治败坏非一朝一夕之功,也非一朝一代之过,乃是历朝历代都面临的难题。
朕登基以来,亲政、平三藩、三征噶尔丹、收台湾……离不开宗室勋贵、朝堂百官的支持,更离不开对各方势力的平衡与妥协。
他要举全国之力奠定大清万年社稷,就必得与各方势力周旋、你来我往,漕运、河道乃至吏治,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环。
他想提拔新人,旧人就会乖乖退让?
他想出征粮草到位,就得供着漕运,否则漕粮不到位,让士兵们饿着肚子卖命?
他想南北尽臣服于大清统治,就得促进南北经济、文化、商贸等往来,离得开大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