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中秋月下的秘密(1 / 2)

阴雨绵绵几日,八月十五终于天光放晴,迎来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受老爷子之命,我早早赶来二层小楼。一进客厅,就看见乐川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背靠墙壁正罚站。我一头雾水,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挤眉弄眼做个鬼脸,听得沙发正中老爷子一声咳嗽,立刻做回知错服罪的老实样。

“小灵子,你过来。”

我忙应声来到老爷子面前,不敢坐也不敢说话。已穿上夹袄的老爷子,距离上次见面又瘦了一大圈,双腮凹陷,原本笔挺的脊背似乎都驼了。但多年养成的军人威严仍在,精神显得还不错。

我乖乖站定,老爷子便开始念叨起乐川的不是。早想介绍我们认识,臭小子总打马虎眼,嘴巴上说年纪小不考虑,没几天就听说交了女朋友;非等到事情败露了,才肯坦白,把自己亲爷爷当老年痴呆,简直不像话;问他为什么不早讲,就四个字“时机不到”,敷衍了事,这是什么态度……

数落到最后,老爷子问我该不该罚,怎么罚。我知老爷子口硬心软,倘若真打算重责孙子,不必等我来。偷瞄眼乐川,我假意严肃对待,说道:“罚,罚他跟您老下棋,只准输不准赢。”老爷子“勉为其难”同意,乐川“如临大赦”高呼爷爷英明,忙帮老爷子斟茶盖上绒毯,摆定棋谱又喊我别傻站着,去厨房帮忙。

厨房是保姆阿姨的主场,一切井井有条。她当我是客人,无论如何不让我帮忙,说老爷子多少年没这么开心,今晚上一定要张罗出一桌好菜。还说我是乐川第一个领回来的女朋友,自从老伴过世后,乐川成了老爷子唯一的牵绊,多好的孩子早早没了父母……保姆阿姨眼眶泛泪,操起围裙抹眼角再说不下去,有些难为情地咧咧嘴,请我去后院,帮她摘些自己种的新鲜蔬菜。

我心里也不是滋味,经过客厅见正在对弈的两人,一个饮茶好不得意,一个托腮冥思苦想,忍不住想,要是早点儿认识这对可爱的爷孙俩该多好。仿佛感受到我的目光,乐川抬眸朝我浅浅一笑,被老爷子敲脑门嗔他不用心,他讨安慰似的又对我撇了下嘴,赶紧埋头继续思考。

一双脚像定住一般,我久久凝望着他们,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翻涌而上。来到垄梗分明的小菜园,我才蓦然醒悟这种滋味叫“温馨”,曾经以为遥不可及,却在刚刚毫无征兆地进驻我的心房。

田间蔬菜长势喜人,我忙活了一阵,乐川也来帮忙,说酣战两盘老爷子累了得眯会儿。他蹲在我身后,弯着腰挖挖翻翻一番,突然喊我名字。我应声一回头,一只蠕动的肥硕蚯蚓映入眼帘,某位幼稚鬼正满脸兴奋地等我惊声尖叫。

“无聊!你再这么幼稚下去,我要改叫你‘乐三岁’了。”我瞋他一眼,继续忙自己的。

他悻然怕掉手上泥土,跨步蹲到我对面:“你告诉我,你到底怕点儿啥?”

我停下动作,思索片刻,说:“待会儿你家人全来了,我怕自己怯场。”

“不怕,放轻松做好自己就成,其他的交给我。”乐川拿过我手里的三齿耙认真帮起忙,忽而狡黠一笑,“别忘了,咱还有爷爷罩着呢。”

我心稍安,清理着白萝卜上的泥块,提议道:“要不你跟我说说今晚都有哪些人会来吧,让我有个准备。”

“那人可就多啦,爷爷奶奶生了四男两女,我爸排行最小……”

尽管乐川给我临阵抱了佛脚,当晚饭时分,他的家人们陆陆续续到来的时候,依旧抓瞎分不清谁是谁,只能跟着乐川叫人。家中长辈居多,初次见面待我都和善有加。我仍不敢怠慢,时时刻刻保持微笑,有问必答。直到一张相对熟悉的面孔出现,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沛沛应该已提前知晓我和乐川的关系,一进门便欣喜地挽着我叫嫂子,向所有人骄傲宣告,她可比她小五哥更早认识我。吃饭时,我们也挨在一起,她热心地又帮我把家里关系重新捋了一遍。下巴努向斜对面,敦促小侄子、小外甥们乖乖吃饭的乐川,沛沛羡慕道,全家同辈中属他最得宠,既有长辈缘又有孩子缘。

不用沛沛说,我也看出来了。从家里来人到现在,乐川一会儿向这个叔叔汇报学习,一会儿又有那个姑姑关怀生活,要么就是被小孩子们缠着不放,玩游戏讲故事,俨然一个“孩子王”。他也许是照顾多了经验格外丰富,耐心十足。四五个男孩女孩围坐周边吃饭,他也能一一悉心照顾,甚至记得每个孩子爱吃什么菜,又对什么菜不感冒。

有人说,专心工作中的男人最性感。要我说,专心照顾小孩的男人不仅性感,更打动人心。

我望着乐川发呆,不知不觉弯起嘴角。他一个不经意地抬眸与我四目交汇,一阵面红耳赤,我忙低垂下头夹菜。发现碗里空空如也,又一阵心慌意乱不敢再乱动,呆呆盯着碗底,只觉得自己挺没用的。这样随便和乐川对视一眼,就心跳加速,不知所措,还是头一次。

隐约听到沛沛好像在和我说话,我茫茫然半个字没听清,不得不请她再说一遍。

沛沛像个人精,瞥了眼乐川,心照不宣地冲我抿唇一笑:“我在问你,民国手抄本的《寓意草》是不是很难买?”

我三分游离在外的心思刚落,顺口答道:“民间普通的手抄本应该不难,你可以去城南旧书市场找找。我就是在那里买的。”

“你也买了!”沛沛眼睛一亮,一口一嫂子喊着帮我布菜。我连连道可以了,她才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嫂子,能不能把你买的《寓意草》借给我看看?”

“不好意思,我已经送人了。”

“送人了呀……”她好生失望,耷拉下肩膀又突地挺直腰,急问,“送给子策哥哥了吗?”

“是的。”

这时身旁一位婶婶正巧同我说话,我轻应了沛沛一声,忙转过头客气回答婶婶的问题。不知是否自己过度敏感,自那以后,沛沛再不复先前热络,没有主动和我讲过一句话。留意到她时不时地会偷瞄我一眼,我笑着问她有什么事,她却只摇摇头,收回略显复杂的眼神。一直到她走,我也没找到机会单独问问。

顾惜老爷子身体,晚饭后大家陆续离开,剩下我和乐川陪老爷子坐在二楼露台赏月。夜空清朗,银月如盘。不顾医生叮嘱的老爷子借着过节高兴小酌两杯,此刻已靠在摇椅内昏昏欲睡。可又固执地不听劝,非得强打精神让我们再多陪他待会儿。老爷子很少开口,只笑眯眯地看着我和乐川,听我们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请他评理,他总偏袒我,骂乐川没大男子气概。

“爷爷!”以往次次都占口舌上风的乐川,这回吃瘪吃到满腹委屈,怨声载道,“不能因为小灵子和奶奶年轻的时候有点儿像,您就处处护着她吧?再说,她哪有奶奶漂亮,您觉得长得像,纯粹是因为她和奶奶一样学中医,还和奶奶一个习惯,张口闭口开方子。”

“哪里不漂亮?”老爷子不怒自威,淡淡地睨向乐川,“不漂亮你整天捧着手机看她照片?别以为我老眼昏花不知道。”又转看着我,当乐川听不见似的小声道,“小灵子,我跟你说,他盯着你照片看的时候像个傻小子,只会嘿嘿笑。”

“爷爷,您误会了。”见我咬唇忍笑,乐川不恼不羞,绕到我身后按着我的肩膀说,“小灵子知道,我手机里只有一张我们的合照。我那是欣慰的笑,替小灵子找到个好对象感到欣慰。小灵子,我说得没错吧?”

我抬手覆在乐川的手背,肯定道:“没错。老爷子,能遇到乐川是我的福气。”

“好好好,以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老爷子不住点头,突然像想起什么,关切地问,“小灵子,今天过节,怎么也不见你给家里打个电话?”

“我……”感觉肩膀一沉,我扭头对上乐川鼓励的目光,心底的畏缩与抵触仿佛瞬间瓦解,“我这就去打。”

家里电话响过几声被母亲接起,听见我轻喊她一声,那头的她好像很意外,沉默数秒后止不住般答应了好几遍。即便隔着手机,我也能听出她声音里的欣喜。上一次主动给家里打电话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从不觉有何不妥。但在这特殊的夜晚,想到不久前乐川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团聚场景,我竟然感觉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愧疚,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妈,你、你们吃月饼了吗?”

“吃了,吃了,你呢?”

“嗯,吃过了。”大概晚饭时听多了祝福的话语,我下意识地道,“祝你们中秋节快乐,身体健康。”

那头的她再是片刻兀自沉默:“好好好,你也照顾好自己。要跟你爸说两句吗?”

不知怎的我又胆怯了:“不用不用,等姐姐回国,我也回去看你们。”

母亲失望地叹了口气,却没多说什么,反复叮嘱我注意身体,天凉加衣,才挂断电话。

我站在露台边,不自觉地望着天上明月,变得有些恍惚,怎么也想不起和爸妈姐姐共同度过的那些中秋夜。我在脑海中努力拼凑出模糊画面,那里面似乎有我,又似乎不曾有我。有我的时候,我通常眉目淡漠,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没有我的时候,我成了真正的局外人,望着他们欢笑连连,亲密融洽,又向往得无以复加。

这样矛盾,这样纠结,也这样执拗地矛盾着,纠结着在心里痛成伤口。如同与自己作对一般,又更加执拗地不准伤口愈合。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可以爱他们。”将头轻靠身旁人的手臂,我没有看他,眼睛仍旧凝望着圆圆的月亮,“我只对我妈说了两句话,可听得出来,她很开心。”

乐川环过我的肩膀:“你把我这个未来女婿领回去认认门,她会更开心的。”

心间阴霾顿时消减,我都不知道该继续伤怀其中,还是该笑。我抬手打他,他顺势捉住我的手,轻啄一下后紧紧握着,嘟囔句怎么这么凉。我回头看眼空空的摇椅,问老爷子呢。听他道已经回房睡下,我便说,我也该回学校了。乐川不准,退至身后拥着我,感叹终于等到两个人独处的时间。用命令口吻要求我闭嘴,安安静静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