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从?夏天到了秋天。
上一个大项目结束,又逢着周末,她去疗养院探望方念念。
方念念正在自己房间整理东西,看?到她便招招手?,比划:
「妈来了一趟,昨天刚走,给咱俩都买了礼物?」
方慈将?房间门敞开,屋外夕阳斜进来。
这还是这么些?年,曲映秋来探望方念念头一次会顺带给她捎礼物?。
可她内心毫无波澜。
“你收着吧,我用不上。”
方念念若有所思,「我觉得妈脸色不太?好,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家?里快破产了。
但这消息没必要告诉方念念,她那个性?子,估计会觉得自己是个拖累,马上就要不治病了打道回国。
“没事,估计是她工作累着了。”
方念念拉她坐下,给她递水果吃:「不止这样诶,我感觉她消极了很多,脸上有点颓。」
「她甚至操心起我的?终身?大事了,问我日常有没有接触到不错的?男孩子。」
方慈转移了话题,转而?问她这周病情有没有好转。
两人顺着这个话题聊了一阵子,杨姝美医师正好从?念念的?主治医师那里回来,道,“医生说,念念需要多跟人接触,多尝试开口。”
挣扎着要发出声音时,那嗓音实在难听,方念念大概是有心理障碍,只在独自一人时才?会进行发声练习,甚至在医师的?帮助下都不肯开口。
杨姝美单独拉了方慈出去,道,“医生还说了,这里毕竟不是她的?母语环境,对于她的?语言恢复帮助不大,医生建议再观察半年,明年看?看?,能不能把念念转回到国内的?疗养院。”
“……就是脱离了国内的?环境,所以她才?开朗了许多,如果回去,会不会对她的?心理健康不好?”方慈道。
“医生也有这个担忧,但她还是建议试一试,”杨姝美沉吟片刻,“……毕竟,换环境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要想彻底痊愈,其实还是得回到旧环境里,直面创伤本身?。”
方慈点点头,“那就再观察一阵子吧,杨医生,拜托您,平时多费心。”
又在房间里陪念念待了一会儿,天快擦黑时,方慈独自离开。
走在疗养院绿意盎然的?院子里,眼?望着三?三?两两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思绪游离中,不期然看?到远处一个正在散步的?病人突然腿软跌到,周围的?人立刻手?忙脚乱将?那病人扶起来,扶到旁边躺椅上坐下。
有人招呼医生,有人试图唤回病人的?意识。
好一阵喧闹之后,病人才?醒来。
方慈心有余悸。
回到住处,洗完澡护肤时,视线接触到床头的?煤油灯小摆件,忽然想起方念念比划的?:曲映秋脸色不好。
她不由地想起夏天时,在国内见曲映秋的?那一面,那时她脸色就有点怪,总好像有点气短。
这个时候,仔细回想曲映秋的?话,她才?觉出不对劲:曲映秋一向要强,遇事会怪罪这个怪罪那个,但从?不会泄气,在酒店里她却句句是丧气的?话。
她也不过五十多岁,那时却句句都是:我这辈子。
方慈心里突然升起一个不妙的?猜测,她立刻给家?里的?司机郝叔叔发消息:
「叔叔,我妈最近有什么不对劲吗?」
京市比伦敦快七个小时,这时候已是后半夜了。
方慈心里不安,一直等到凌晨,京市是早上了,郝叔叔的?回复过来:
「太?太?最近身?体不舒服,总让我载她去医院,但是方先生还不知道这件事,太?太?不让说」
「方慈:什么病?看?的?什么科室?」
「不知道,太?太?也没告诉我」
怪不得。
以曲映秋那个性?格,若不是自己实在撑不下去了,断断不会来向她求助。
这是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方慈陡然觉得身?体发软。
难道她真的?要回国吗?回到京市,为?了那点家?产,继续把自己束缚在那圈内规则中?
她下不了决心。
一夜难眠。
许是没睡好,第二天去上班时,整个人都昏沉沉的?。
小团队另外两个同事已经飞了美国,说是接了个案子,那边只能开出两个人的?报酬,于是这小分队,只剩下她一个人。
上午就是整理资料归档,吃过午饭,小助理吴以珊递给她一份新文件。
“姐姐,这是个跨国并购案,收购方是京市的?一家?公司,被收购方是家?在伦敦注册的?公司,涉及许多跨国的?条款,被收购方邀您当法务顾问,”吴以珊兴致勃勃,“咱俩要去京市出差两个月!”
方慈翻了翻,“……怎么没有收购方的?资料?”
“哎,对方说是项目还处在保密阶段,要我们到了京市面谈之后再给。”
保密的?不少?见,连请的?律师都信不过的?却少?见。
方慈笑了笑,“你告诉他们,得先签了用工合同和保密合同,咱们才?能动身?呀。收购方这么干,伦敦这家?公司也同意么?”
“听说他们也有意见呢,不过收购方来头大,胳膊拧不过大腿,”吴以珊耸耸肩,“伦敦的?公司也是看?在你有京市的?背景上,才?点名要求你来接的?,说是为?了方便沟通,让你帮他们谈个好价钱。”
“我只负责没有法务漏洞,好价钱得是谈判官来拿下吧。”方慈道。
“他们意思是,要你充分发挥同乡的?优势,如果价格谈的?好,报酬翻倍给,”吴以珊说着把合同拿给她,指着后面的?报酬一栏,“你看?,这里写着呢。”
报酬确实是笔大数目。
当天,方慈就和伦敦的?公司签署了合同,敲定了下周就动身?回京。
这一趟回去,她要趁着这两个月的?时间,顺便了解一下曲映秋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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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动身?前那个周末,她再度去疗养院看?方念念。
她去的?时候方念念正在哭,看?到她,急忙抹了抹眼?泪,绽放出笑脸。
方慈淡淡地问,“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
方念念摇头。
方慈看?着她,“……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方念念定定看?她几秒,忽地又哭起来,抱住她脖子。
“到底出什么事了?”
方念念拿过手?机,调出和郝叔叔的?聊天记录给她看?,比划道:
「我越想越觉得妈的?脸色不对劲,去问了郝叔叔,他说妈生病了。」
方慈把她摁下来,安抚道,“我下周要回去出差,会顺便了解一下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了。”
方念念却有好多顾虑:
「你出差肯定很忙,怎么有精力再照顾妈?还有,家?业怎么办?妈万一倒下,公司谁来支撑?」
提到这件事,方慈就是一阵无力感。
她默了默,说,“……如果她的?病情真的?很严重,家?业的?事我会想办法的?,实在不行,我会处理完家?里的?事再回伦敦,你不要想了。”
「我要跟你一起回去,我是个哑巴又不是个废物?,我要回去照顾妈。」
「你不要拦我,你跟杨医生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医生也建议我回去,对吗?」
方慈看?着她泛着泪花的?眼?,心里是一阵颓败。
她们两个人一起走到了这里,怎么会一夕之间,又都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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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京市的?飞机上,方慈望着舷窗外的?云层,内心翻江倒海。
也许,杨姝美医师说的?没错:逃离环境,永远是治标不治本的?方式。
不止是方念念,也包括她。
她逃得再远,方家?一旦有事,她还是得回来面对。
吴以珊很兴奋,“福利真好,还给我们买头等舱,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要不然十几个小时,挤在经济舱,累都累死了。
“姐姐,你也睡会儿吧,明天还有酒会呢,得养足精神呀。”
这一趟,伦敦的?H·S公司也派了个小团队过来,收购方会举办一个小小的?欢迎酒会,而?后伦敦公司只留下一个副总两个谈判官,外加她和吴以珊,留在京市待两个月。
一觉睡醒之后飞机落地。
团队一行十几个人入住了国贸一家?国际酒店。
正是晚上,大家?舟车劳顿,也无意出去逛,都留在酒店里歇息。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方慈收到方念念的?消息,她和杨姝美也已动身?回京。
透过酒店落地窗,看?到外面熟悉却又陌生的?景致,方慈心生一种?荒谬的?不真切感。
故乡。
深深扎根在骨血中,想忘也忘不掉。
逃离环境重新开始,都只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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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席酒会要求着装,男士们统一的?西装革履,吴以珊早早给自己买了件礼服,方慈没花那个钱,翻出了好久以前宋家?给她买的?那条高定裙子。
翻行李箱时,一件压箱底的?灰色连帽卫衣掉了出来。
在行李箱里压了太?久,都皱巴巴了。
这件衣服陪着她到处奔波了四年半。
偶尔,她会把这件卫衣当家?居服穿。
这是她独创的?某种?疗法,穿在身?上,融为?一体,便不会再想念。
即便时隔四年半,她的?身?材好像也没太?大变化,依然能够正正好好穿进那件高定中。
临近傍晚,一行人三?辆车,一起前往酒会所在的?另一家?酒店。
路上,吴以珊一直在夸她这件裙子漂亮。
白天刚刚下过雨,地面潮湿,方慈提着裙摆,和同事们一起往酒店次顶层的?行政酒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