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冬宜打电话来时, 已经是晚上十点以后,勉强算得上是夜深,急诊大厅里灯光亮如白昼。
几个外伤的病人处理完伤口后离开, 急诊大厅总算安静下来,几个护理的实习生用用拖把将地板上的血迹拖干净了, 瓷砖反射着清冷的灯光。
这时的患者基本都休息了, 温见琛领着两个学生去晚查房。
一边走, 一边低声跟他们说:“中医讲四诊是望闻问切, 西医也有视触扣听,病人来的时候,看对方的脸色、神态、步态,一定是先于问诊和查体的。”
“看的时候我们经常会看病人的脸色,等你们在临床待久了, 经验丰富之后, 经常可以凭借患者的脸色一眼就推断出他有什么基础疾病,比如黄的可能是肝胆系统疾病或者溶血, 脸色苍白可能有贫血,脸色发黑就要多问肝肾方面……”
一路查一路讲, 就当是带教了,学生一边点头, 一边问问题,温见琛喜欢他们这样的态度, 不懂就问, 不要怕被笑话。
“下次值班有空的话, 给你们讲抗生素的应用。”查完房后, 温见琛说了一句, 领着他们往回走。
走回到办公室门口, 温见琛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裴冬宜的,俩人说了几句话,他听她说有事要问他,可还没panpan来得及问,120车的鸣笛声就划破了急诊大厅难得的安静。
值班护士在外面喊他:“温医生,接病人了!转院过来的!”
温见琛只好挂断裴冬宜的电话,脚步匆忙地走出去。
急诊大门匆匆打开,随着一股夏日的热浪从门外涌进,穿着橙红色马甲的120随车医师和接车的护士推着平车疾奔而入。
平车上躺着一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女性患者,脸色蜡黄,口唇苍白毫无血色。
后面跟着跑进来的,是患者的儿子和儿媳,俩人神色焦急,疲惫又慌乱。
“怎么不舒服了?”温见琛上前问道,顺便让学生小刘给患者做一个心电图。
从患者家属那里,温见琛得知患者在两天前就觉得头晕乏力,但没有在意,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觉得比之前更难受了,就去家附近的社区医院看病。
社区医院的医生给她做了检查,血常规提示她有重度贫血,血小板减少,同时有憋气、低氧的症状,通过手指测得血氧饱和度只有90%,远低于95%98%的正常值,基本相当于动脉血氧分压低于60mmHg,出现了呼吸衰竭,因此被收入了抢救室。
经过社区医院医生的综合评估,认为患者存在溶血性贫血和低氧血症,在和家属沟通之后,连夜转运到一附院来。
小刘在给患者做心电图和测量生命体征,温见琛趁这个时间翻看着患者家属带过来的外院的病历资料,并不断向患者提出简单的问题。
比如:“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舒服的?”
“是怎么晕,天旋地转吗,还是一阵一阵的?”
“有没有觉得恶心呕吐?呼吸顺不顺畅?”
诸如此类简单的问题,为的是评估患者的甚至状态,并且温见琛问到了患者的既往病史,有干燥综合征,看过医生,但是吃药不规律,也没有在皮肤科随诊。
温见琛接着问患者叫什么名字,年龄多少岁了,患者刚回答完,温见琛就见她突然双目凝视。
就是眼睛突然盯着一个方向,不再转动。
温见琛立刻拍拍她肩膀,提高声音:“大姐,听得到我说话吗?”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呼之不应。
这四个字出现在温见琛的脑海里,他本能地伸手去查探患者的颈部大动脉,发现搏动非常微弱。
多年的职业习惯驱使温见琛做出本能的反应,他立刻上前对患者开始胸外按压,一边按一边高声下达指令:“去抢救室,快!”
“小刘,叫泽哥过来!”
经过两分钟的紧急复苏,心电监护上有了心搏和血压,但是情况仍然非常不乐观。
林泽看着血氧饱和度的示数,嘀咕了一句:“有点低啊。”
温见琛头一偏,问道:“要不要插管?”
“跟家属谈吧,再做个床旁B超看看心肺。”林泽道。
床旁B超,这台机器还是节目组给捐的,科里之前就说买,一直没什么钱,就拖着没买,每次要做床旁B超都要叫超声科的同事下来,现在倒不用了,跟心电图一样,他们自己做了检查,上传给超声科,超声科报结果出报告就行。
温见琛第一次觉得,自己参加这个节目还是有点好处的。
他去跟患者家属谈气管插管,很快就谈好签完字,不然怎么办呢,能不同意吗?不插管患者的死亡就近在眼前了。
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呼吸,床旁B超评估心肺功能,结果发现患者右心负荷增大、肺动脉增粗、左心室受压明显,温见琛看向林泽,“考虑肺栓塞?”
林泽沉着脸点点头,问道:“急查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温见琛看向小刘,小刘立刻转身跑回办公室,很快就抓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结果回来了。
急查的血液结果让人感到绝望,血红蛋白、血小板和血乳酸的数值都很差,属于重度溶血性贫血、高乳酸血症,合并有肺动脉高压。
患者仿佛已经身处绝路,并一步步走向这条路的尽头。
“给输血科打电话。”林泽嘱咐道。
患者被推去做CTPA了,温见琛亲自送去的,这是本院的规定,重病患者去做检查时,得有能做决定的医生在场,实习生都不行。
在等待结果的时候,温见琛一直在和输血科的同事沟通,患者的交叉配血几次都不成功,尽管如此,还是在层层审批之后,申请到了需要的O型洗涤红细胞。
但是有用吗?
CTPA结果出来后没多久,血也输上了,患者却还是没有起色。
“嘀——”
机器发出尖锐的嗡鸣,胸外按压一轮接一轮,肾上腺素推了一支又一支,血管活性药物泵用了一个又一个,自主循环还是转瞬即逝。
温见琛在这一片肃杀紧张的氛围里,竟然想起裴冬宜养的那只白色波斯猫。
裴鸳鸯经常犯懒,裴冬宜怕它胖出问题,经常赶它动一动,它就是不动,哪怕裴冬宜将它抱起来,它也是脚刚碰到地板就整只猫往下躺,一动不动,裴冬宜气得骂它就像一滩烂泥。
人要是像猫这样就好了,想动的时候就动,想不动的时候就不动。
所有的努力如同石沉大海,抢救从晚上十点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多,实在没办法了,温见琛只好宣布死亡时间。
患者的亲友都来了,三三两两地站在她的床头,来见她最后一面。
温见琛站在门口往里看,听见啜泣和叹息声,又听见“咚咚”的两声闷响,他又看过去,见到是患者的儿子跟儿媳,他们跪在床头,痛哭着呼唤妈妈。
“妈——你醒醒啊妈——”
“我是xx,妈你不要我了吗——”
温见琛退出病房,走向办公室,他无意阻止亲属的悲号,也不想去探究哭声背后的孝心有多少。
半夜时分,夜色很浓重,办公室里也很安静,温见琛沉默地完善患者的病历记录,上报死亡病例。
凌晨四点左右,患者的遗体被打包送去太平间,等待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天亮后来接走。
温见琛给家属出具了死亡证明,跟对方说了句:“节哀。”
悲泣在耳边萦绕,他觉得心里有点闷。
跟拍他的摄像师陪他一起熬夜,问他还好吗,他转头笑笑,眉间的笑意里怅然无所遁形。
“还好,习惯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