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女朋友,我带家属来看您。◎
“老师那天说胸闷, 呼吸有点不舒服,我就让她赶紧来医院做个检查。”
十月份,下午的阳光依旧炙热, 但空气里有风, 从窗口吹进来,带来一丝凉爽。
梁满靠在窗口,听喻即安用隐忍的语气说起冯教授这次入院后的一切。
喻即安那天亲自陪她去做了个胸部CT,出来的结果不是很好, 影像科报了复发可能, 但喻即安不敢相信, 回科室找王晓云商量。
他们俩其实心里都知道, 影像科这个结论八成是准的, 还有两成判断错误的可能, 是因为所谓的运气。
冯教授被紧急收住院,当天就抽血做了急查, 肿标数值已经升高。
“然后她出现了头晕、恶心的症状,晚上还咯了一次血。”
喻即安说到这里,低垂的眼睑抖了两下, 睫毛颤动, 像惊慌恐惧的蝶。
“这个时候我们基本可以确诊, 老师的肺癌复发了,我们不敢相信, 不敢信命运这么残忍。”
喻即安抬起头, 见到梁满面露不忍的表情里,有一丝疑惑, 主动解释道:“老师得的是小细胞肺癌, 距离她一线治疗结束还不到三个月, 说明一线治疗失败了,而在三个月内复发的,被称之为难治性小细胞肺癌。”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原本小细胞肺癌就有肿瘤细胞倍增时间短、进展快的特点,治疗难度很大,现在在这么短时间内复发,治疗起来只会更棘手。
“就算有二线方案可以选择,我们也要考虑到老师的身体状况和年龄,她的身体有没有没办法再承受一次……”
喻即安的声音哽咽起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明明之前的治疗效果还不错的,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复发,他想不通。
梁满凝视着他的侧脸,此刻他不是医生,而是一名普通的,为家人忧心愤懑的患者家属。
他转身靠在墙壁上,腰忽然弯下去,一同弯下去的,还有他的脖颈。
“阿满,我真的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好。”
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沮丧。
梁满一愣,心脏处忽然像是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痛起来。
她忙上前抱住他,坚定地否认他的话:“不,喻即安,你很有用,什么都做得很好。”
喻即安低着头,用头顶顶住她的胸口,视线盯着她的鞋尖,使劲地睁大着自己的双眼。
“……是吗?那为什么……我会弄丢你,也治不好老师的病?”
“阿满,我也对我自己……很失望啊。”
尾音发颤,哽咽的感觉愈发浓重。
梁满稍稍松开他,有些后悔那天自己跟他说过这句话。
如果冯教授不是这么快就癌症复发入院,那句话其实很一般,等他们和好自然就过了。
但坏就坏在,事情就特么这么凑巧,冯教授的病情复发了,不仅仅是小细胞肺癌,而是冠上了难治性的前缀,喻即安现在就是一头悲伤的困兽。
他本来就因为梁满对他的“失望”难过,现在简直就是叠了buff,他又是那种凡事先反省自己的性格,于是便陷入如今这样自我怀疑的泥淖。
梁满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觉得掌心有点湿润,她心里一顿。
喻即安哭了。
梁满见过他红眼睛,但没见过他真的哭。
而现在,他的脸是湿的。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手僵在原处,既怕他的自尊心受挫,又怕他的情绪不能宣泄出来。
喻即安躬着腰,一动不动。
梁满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半晌,她蹲了下来,去看他的脸。
问道:“喻即安,你想哭?我可以陪你。”
喻即安一愣,水润的双眼将视线转向她,她故意离他近一点,两双眼之间的距离不足十公分,足够他看清她眼里的情绪。
没有鄙夷,没有嫌弃。
她很认真地跟他说:“哭出来会舒服点,谁都可以软弱,你想哭就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能排解情绪。”
道理谁都懂,可是……
喻即安抬起胳膊,颤抖地抱住了梁满的脖颈,然后整个人蹲在了地上。
白大褂的下摆拖在地上,本来因为他弯腰就快要掉下来的听诊器从口袋里滑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它的主人此刻却无暇顾及它。
喻即安的头靠在梁满的肩膀上,默不作声,呼吸打在她的颈窝上。
梁满等了一会儿,正想抬手拍拍他,又或者跟他说说话,就感觉到颈窝处变得湿润起来。
她一愣,抬起的手顿了顿,轻轻放在他的背上,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拍了两下。
“阿满。”他这时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哽咽,“阿满,我好累啊。”
“嗯,那就先休息一下。”梁满低声应道。
喻即安眼睛紧紧闭着,“我就想要我爱的人都一直陪着我,怎么就那么难,阿满?”
梁满抬手揉揉他的后脑勺,脸贴着他的额头,心里有些愧疚。
好像他心里藏着的那个小朋友被打碎了呢,而她是凶手之一。
喻即安不知道她的心思,一边流眼泪,一边不停地说着心里话:“我从前觉得,学医是一件很好的事,可以帮助很多人,可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会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了,我帮不到他们很多……”
很多话只要氛围到了,开了个头,就会说得很顺。
就像喻即安现在,以前他无法说出口的那些心里话,在经过这么多天的心理建设,又在现在这个环境下,很轻易地说了出来。
甚至于袒露自己的脆弱,承认自己的缩小,都是这么顺理成章。
他跟梁满说:“我实在是无能,这几天我老是做梦,梦里有很多病人质问我,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连你的老师都救不了。”
“阿满,我觉得……”
“喻即安,我觉得你走进误区了。”梁满打断他未尽的自怨自艾,声音温和坚定,“你刚才说,小细胞肺癌的进展很快,冯教授这是复发,所以治疗起来更加困难,也就是说,这个病它是公认的没法治愈了,是吗?”
喻即安的情绪总是很轻易就受到她的影响,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声,认真听她讲话。
梁满也嗯了声,温声道:“既然目前这个病无法治愈,那就说明不管你再怎么本事,也没办法让冯教授变成一个健康的人,这是业内需要攻克的难题,所以不能以此断定你无能。”
说完这几句话,她感觉到扑在她颈窝上的炙热呼吸像是变轻了一点。
她继续道:“虽然我不学医,但我也知道同一个病发在不同人身上,可能会有不同的症状,轻重也不同,用药也可能不同,所以不是说你治不好冯教授,就没办法治好其他病人。”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问道:“诶,话说你的病人得的都是癌症啊,有治好这个说法么?”
“会有一个临床治愈的标准。”喻即安闷着声音应道。
“那就算治好吧。”梁满哦了声,觉得这个人真的沉,不太想抱了,于是推了两下,喻即安不为所动,还是靠着她。
最后梁满也没办法,只好继续维持这个姿势。
“这就像我做数学题,我做不出来最后一道大题,难道就不会做前面的了吗?哪怕就说同一道题里,我最后一小问做不出来,难道前面几个小问都不会?”
她讲的是数学题,喻即安不仅听进去了,还代入了一下自己的工作。
很多病人,来的时候只是不舒服,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问题,要先检查确诊,然后才治疗,治疗又因为疾病处于不同进展阶段而有不同方案,有的问题这个科室解决不了,就要转到对应科室……
就像梁满说的那样,哪怕是治不好病人,他最起码,也能给病人确诊。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没用了。
从牛角尖里出来以后,喻即安的情绪平复不少,周身的气息也没有梁满刚才感觉到的那么丧气了。
她松口气,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只是冯教授运气不太好,直接进入hard模式了。”
结果就这么一句话,又招来了喻即安的眼泪。
“不是说好人会有好报么?怎么现在不是这样。”
梁满哑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实在是……
“也可能……祸害遗千年?”
喻即安听了就嘟囔:“那还不如当个坏人算了。”
梁满觉得他孩子气,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果然是湿的,她淡定地把手往他白大褂上擦了两把。
“你当坏人还是冯教授当坏人?只有一个当坏人,你们不会认识,不会志同道合,如果都当坏人……那我会在法制新闻里看到你们哦。”
她说完嗤嗤地笑出声来。
喻即安觉得委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逗我。”
“那不然呢?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当然还是笑比较好。”她伸手又摸了一把他的脸,把他脸上的眼泪都擦干净了。
喻即安不吭声了,静静地靠在她身上。
梁满蹲得腿都麻了,就推推他:“先起来,我腿都要蹲断了。”
喻即安哦了声,低眉垂眼地伸手把她拉起来。
梁满这才看清他的脸,憔悴的,浮动着许多无奈,是那种有心无力的难过和懊悔。
她叹口气,伸手撸了一把他的头发,道:“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不跟病人做朋友了。”
他太容易被情绪影响了,越是亲近熟悉,越是有感情,对方一旦有事,他就会陷入情绪低谷,无形中自己为难自己。
他大师兄确诊鼻咽癌时他就这样,现在冯教授病情复发他也这样。
这些负面情绪就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在他身上心里,打出深深的烙印,伤疤永远都不会好,日后只要一想起,就会觉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