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宗不是早在两千年前被灭门了么?
苏蓁扶额,“我喝多了,娘,我回去休息。”
母亲恨铁不成钢地敲他的头,“你这孩子,我们家又不少了你的,去玩闹就罢了,整日里这么喝酒,赚那些钱又有什么用?你的身子若是吃不消……”
数落了一通,苏蓁脑袋越发胀痛,赶紧溜回后院,路上经过花园时,九曲桥上站着几个人,迎面撞了个对脸。
“三哥!”
其中一个身穿锦裙的年轻人,满脸喜色地走近,“我回来了!”
对方生得明眸皓齿,眉眼间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是要活泼许多。
她一边说一边拉过旁边的人,“这是我二师姐,多亏了师姐,我才得以引气入体,正经成为修士,我用了三个月,她们都说这已经很快了……”
我觉得有点慢。
苏蓁这么想着,但还是微笑点头,“多谢仙长照顾小妹。”
那被拉过来的修士,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只瞧了他一眼,就微微偏过头去,脸颊泛红。
“不必如此客气,本是我该做的。”
那修士小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苏蓁也觉得她有一点点面熟。
但真的只有一点,不像之前那位秦仙君,自己可能没见过这位二师姐,或许只是从哪里看过此人的绘影。
……绘影是什么?
自己又为何觉得秦仙君面熟呢?那不是喝多了之后的错觉吗?
“这是我四师兄。”
小妹又看向另一个修士。这人的神情就不那么友善了,他皱眉打量着自己,眼中有几分轻蔑,还有几分戾气。
苏蓁不太确定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也规矩见礼,就推说自己身上不舒服,转头去后院休息了。
夜间府中摆了酒席,招待四小姐的几位同门仙长。
那二师姐性格腼腆内向,不太喜欢说话。
那四师兄却很是爱现,一时间手舞足蹈,夸夸其谈,言语间对酒楼中的歌伎戏子很是鄙夷。
二师姐听得皱眉,“四师弟是否喝多了,行无贵贱,如何能以……”
“不过给几个钱,就被人睡烂了!”
四师兄冷笑,“他昨日招待了无日宫宫主的徒弟们……”
“师弟!”
这一场酒席混乱仓促地结束了。
后面的日子乏善可陈,苏蓁没再遇到过任何有趣的人,偶尔也有修士,但他们全然比不上之前把酒夜话的两位。
她时常照镜子,看那张被保养得当的脸。
声乐器乐大家甚多,但自己容色最好,故此在城中越发出名,除却技艺之外,还是要靠这张脸。
这张脸……
哪怕是仙人都喜欢。
不久之后,他们阖家去隔壁城里探亲,在山路上遭遇了一群妖兽,父母兄姐相继惨死。
苏蓁拖着断腿逃命,后面妖兽紧追不休,她无奈冲入一座密林里,还没跑几步,迎面飞来一道剑光。
她惨叫着倒地,接着四肢剧痛,手脚筋断。
“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卑贱歌伎……”
那四师兄从林中走来,挥剑砍死了妖兽,用滴血的剑尖刺入她的面颊。
“我师姐究竟喜欢你什么?竟然三番五次给你来信送礼,若非我将其拦下……”
剑刃缓缓上挑,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深深的刻痕,鲜血如注流淌。
“不过是靠着这一张脸……”
四师兄俊美的面容全然扭曲,“肮脏无耻的贱人!”
剑尖刺入了少年的眼眶,然后猛地斜向一划,几乎将整张面皮撕扯开,林间霎时间响起惨叫,惊起群群飞鸟。
苏蓁用仅剩的左眼看着他,眼中的世界满是血色,扭曲又模糊。
不知为何,她心中只有恐惧和哀戚,竟然没有半分怒气,更生不出反抗之意。
对了。
自己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是吗?
四师兄伸手抓住她的腿,像是拖尸体一般,将她带入深林中,走向一片笼罩着黑紫浓雾的浑浊湖水。
苏蓁被拖了一路,身上衣服几乎都被磨破,露出伤痕累累的身躯。
在被丢入瘴气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自己的脸。
曾经欺霜赛雪、艳若桃李的面庞,此刻全然被毁去。
因为大半脸皮都被割了下来,因而骨肉裸露,空洞眼窝可怖至极,高挺的鼻梁被割去,嘴唇被划开至耳边,纵横交错的伤口遍布着,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苏蓁愣住了。
说实话,这幅画面对她的冲击十分有限,因为她经历的战斗太多了,受伤最重的时候脑袋都能被削掉一半。
何况区区毁容呢?
这伤也只局限在脸面上罢了。
但同一时刻,她又感到震惊和愤怒。
不。
那不是她的情绪。
是那个只会恐惧只会哀伤、是那个性格怯弱的歌手和乐师,那个顾影自怜渴望着与仙人再次重逢的人。
在这一刻,他的眼中燃起了滔天怒火,火焰点燃了刻骨恨意。
“我的脸!”
他尖叫着,声音凄厉地回荡在湖上,“我的脸——”
湖上恶瘴翻腾,将他彻底吞没。
四师兄看着这一幕,面上露出畅快笑意,只等着人变成魔物,待会儿二师姐她们过来,也不会再能认出这家伙是什么,只会将其斩杀。
然而,不过一瞬间,那手脚俱废的青年,竟然从水畔站了起来,丑恶的面庞上神情狰狞,然后怒吼着扑了过来。
他浑身的血管泛着青紫,所有的伤口都在扭动,长出了无数的肉瘤,那些肉瘤在空中爆开,落下一地脓血。
四师兄险些给恶心吐了。
怎么会这么快?!
凡人变魔物的时间至少要一刻钟吧?!
此时其他修士根本没到,四师兄只好准备杀了他,谁知对方速度太快,他尚未来得及出剑,两人就已经扭打在一处。
——撕掉他的脸撕掉他的脸撕掉他的脸!
苏蓁只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
一半想要毁去手下这人的脸,一半只想要他痛苦地死去。
她忍受着这种分裂的煎熬,满是血污的手臂渐渐硬化,化成了粗壮的树藤,终究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然后扯掉了他的脑袋。
苏蓁倒在地上。
眼前的世界宛如破开的镜面,在这一瞬间片片碎裂。
她进入了观众模式,看着那记忆主人杀死四师兄,杀死随后赶来的所有修士,扒下了他们的脸皮。
仅剩下二师姐昏厥在地,一息尚存,也没有受伤。
记忆的主人痛苦地倒下,身躯不断膨胀,伤口处的肉瘤扭动着,变成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苏蓁找回了意识,就看着那人大杀特杀。
湖上的恶瘴越发浓烈,翻腾如雾海,一具一具破损的尸体被黑紫暗雾吞没。
瘴气在他们皮肤上逡巡徘徊,没入血肉之中,那些残缺的肢体躯干随之鼓胀、变形,从伤痕里生出肉瘤,大小不一的肉块迅速生长,表面渐渐变得光滑,然后隐隐浮现出五官的轮廓。
那些面孔维持在一个模糊的状态,没有更加清晰的线条,像是只被初初打磨、尚未认真琢塑的雕像。
这些新生的魔物很快爬了起来,前仆后继地涌向记忆的主人。
如同汇入大海的江河支流,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他们就融合在他的身上,他的躯体也越来越大。
后面又来了几波增援,最初还都是玉华宫修士,很快出现了其他门派的人,但悉数被杀了个干净。
他不断吸收着新转化的魔物,那具身体不断膨胀,已经填满了大半个湖面。
他身上浮现出一张又一张的脸孔,大大小小,或狰狞或平静,或恐惧或绝望,从模糊到清晰,赫然都是刚刚丧生的死者们。
那浑浊湖水里落满血污,已经被染得一片黑红,无数断肢碎肉飘在水面上,空气渐渐扭曲,魔物们的身影浮现,试图去啃噬那些残渣。
最初它们恐惧着湖上的庞然大物,一时间不敢靠近,很快发现他没什么动作,就壮着胆子过去了。
过了一阵,有魔物盯上了岸边唯一的活人。
二师姐仍然躺在那里,身上没受伤,只是白色外衣被溅了一串串血迹,如同雪中落梅,鲜艳刺目。
魔物向她扑来的那一刻,记忆的主人动了起来。
他那庞大肉身毫不影响速度,只一瞬间就冲到水畔,将那只魔物砸成了肉酱。
二师姐终于醒了过来,脸上还残留着魔物的腥臭脓血。
她伸手扶着脑袋,“怎么……”
语声戛然而止。
她看清了面前的人,或者说面前新生的魔族,眼中的迷茫渐渐变成了骇然。
哪怕没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仅仅是这样的形态,就能让绝大多数人族感到不适了。
记忆的主人缓缓转身,向远处的裂隙靠近。
“三哥!”
有人从远方跑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明艳的少女立在湖边,一边喘息一边大喊,最终脱力跪倒在满地血泊里,“三哥,是你吗——”
她终究只是锻体境修士,能跑到这里已经用尽力气,很快就喊都喊不出来了。
与此同时,二师姐也站起身,喊出了记忆主人的名字,咬着牙追了上来。
记忆的世界彻底破碎。
苏蓁坐在水潭边,捂着脑袋回顾刚刚发生的事,忍耐再三还是从这里出去了,找到在外面等候的萧郁。
“不错不错,前辈没有失踪。”
她颇为庆幸地道,“这回还真让我说着了,我和他的性子依然差之千里,我对音律也不甚精通——”
但还是略懂一点的。
“我也只是能弹几首曲子,故此多少能欣赏他的技艺。”
苏蓁停了一下,“而且我也恋爱中,对他那个恋慕之心也略有几分体会,虽然他那撑死只是暗恋。”
甚至也还算不上暗恋,其中大约还掺杂了一些说不清的情愫,譬如凡人对仙人的崇拜,譬如得逢知音的喜悦。
她亲身体会过那感觉,没有半点凡人的肉欲渴望,记忆主人向往怀恋的,也是仙人们欣赏的目光。
她将这番经历大致讲完,萧郁顿时神情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