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叽里呱啦的说了些什么,谢尧臣看向那小厮,小厮译道:“他说价格很便宜,都是自己院里刚长好的,今晨才摘下,一个铜板一捆。”
一个铜板?谢尧臣眉心微蹙,拿起一捆菜,随后看了看草席上,数了数,一共也就五捆,所以他把这些菜全部卖完,一共也就五个铜板?
不等谢尧臣再说话,那小老头又说了些什么,神色间露出些许担忧,谢尧臣不解,为何会担忧?小厮跟着译道:“他说您是不是觉得贵,若是贵,一个铜板两捆也行。”
谢尧臣闻言了然,他担忧,是觉得自己要贵了吗?
谢尧臣看向辰安,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过来,辰安半蹲下,俯耳至谢尧臣嘴边,谢尧臣问道:“京里这样一捆菜多少钱?”
辰安回道:“至少二十文。”
谢尧臣心莫名一紧,随后又问那小厮:“静安府里,这样一捆菜多少钱?”
小厮道:“至少十文。”
谢尧臣又问:“五个铜板,能否在静安府城里吃一顿饭?”
小厮摇摇头:“一碗最便宜简单的素汤面,都得八文。”
谢尧臣再次看向那小老头,若每日都有五文,许是能维持生活,但也仅仅是维持生活,不至于饿死。他接着问道:“你自己有地吗?为什么不去城里卖?能赚多些。”
老头点头,又说了些什么,小厮跟着译道:“他说没有地,他租不起,也买不起多少种子,这些菜都是自家院子里种的,收一茬,自己留着吃些,剩下的就拿出来卖几文钱。也想去城里卖,但是城里菜贩子就那几家,他们这种散户去,会被人家排挤走。而且他的菜太少,城里来的菜贩子不收,只能在村里卖卖。”
谢尧臣听罢蹙眉,也就是说,在新的一茬长出来前,他就只能靠这几个铜板过日子?五个铜板挨到下一波菜长出,若是遇天冷之时,许是连这点菜都没法儿卖,他完全无法想象,这阿翁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也不知整个广南西路,这样的人多不多?若是多的话,官府再增收桥头税,他们便是连村子都出不去了。
谢尧臣向辰安伸手,辰安会意,从腰间蹀躞包里取出几两碎银子,谢尧臣接过,随后伸手将那阿翁的手拉过来,将几两碎银子放在了他的手心里,跟着道:“你的菜我都要了。”
那阿翁眼睛不好,看了好半晌,才发现是几两银子,立时神色间满是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眼眶跟着湿润,拉着谢尧臣的手,不断说着什么。
经魏家小厮翻译,谢尧臣得知,他起先是说不要,不好意思收,后来说的都是感激的话。
他两手都包着谢尧臣一只手,谢尧臣清晰的感觉到,这双手粗糙的像是把手伸进了仙人掌丛里。但他面上未露丝毫不悦,只耐心同那阿翁道:“拿着便是,别叫别人看见,省得招来麻烦。”
阿翁连连道谢,松开谢尧臣的手,忙又蹲下,将草席上的菜好生给他整齐放好,又从怀里拿出一根细麻线,无比认真的给谢尧臣捆好菜,递给他提着。
谢尧臣冲他笑笑,伸手接过菜,这才继续往下走。
走了几步路,谢尧臣向那小厮问道:“广南西路,这样的情况很普遍吗?”
小厮道:“回三爷话,具体小的也说不上,若按主君的说法,和人相关的一切,总是言不尽意,就得亲自看,多看,多见就明白了,心里也就有数了。”
谢尧臣徐徐点头,深有感触道:“我懂了……”
说罢,谢尧臣转头看向辰安,吩咐道:“在静江府要住好几个月,接下来的日子,你帮我安排行程,我要好好看看。”
辰安行礼应下,一行人继续牵着马慢走。
这一整天,谢尧臣一路看下来,和不少当地人聊过后,他忽地感觉到,他们好像陷在一个不良的循环里。
就像那位阿翁,因为穷苦,就只能自己种点菜,但因为菜种的不多,菜贩子不收,就只能自己卖一点,但又不能去城里卖,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无法租地,无法买更多的种子……根本无法逃离这样的生活,不断的周而复始。
不仅好些人是这般,就连整个静江府官府,也被困在这无奈的循环里,钱粮两库无有富余,知府难以施展拳脚。
这一刻,他不仅理解到魏同和不签署桥头税文件的无奈,也理解到赵文薪要施行桥头税的不得已。
赵文薪曾为知州时,便颇有政绩,所以父皇才会将他升任为静江府知府,但是来到此地,钱粮两库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施展拳脚,每年能给朝廷上供已是紧巴巴,此地又无天灾人祸,他也无法开口跟朝廷要钱,他想要破此局,便只能狠个心,收桥头税,但魏同和又始终不同意,便是挡了他的路,他心急。
这一日谢尧臣感悟颇深,叹慨亦是良多,出来这么久,他之前见过却未留心,唯有今日,在魏同和的引导下,他真切的看到了民间疾苦!
他心间冒出许多想法,最终想出一个法子来,但这法子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法子,须得他再多看、多听,才能制定出相对完备无误的计划。
他在外头呆到天快黑,才往回赶,连午饭都没顾上吃,着实也是没心情吃。
他估摸着,那些个公子哥家的长辈,应该已经早早等在魏家,他这会回去,八成能见着赵文薪。
正好!他有话同赵文薪讲。
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回了城,等谢尧臣赶到时,已是戌时。
那些个公子哥家的家主,自家中小厮回去后说了来龙去脉,告知人都被琰王扣下,叫他们亲自来领的后,各个都不敢耽搁,几乎谢尧臣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就陆续来了魏家。
奈何谢尧臣出去了,他们只好一直在厅中喝茶等着,看着外头自家的孩子,一直面朝影壁罚站,谢尧臣走了多久,他们就站了多久。
自然,魏同和伤着,肯定是不能来招呼,魏老太太和余燕堇,两个女眷没必要出来,宋寻月身为王妃,更是不可能出来招呼他们,厅中一直是魏家管家在照看,也就是说,连同赵文薪在内的所有人,今日一下午,连魏家主人的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等了许久,他们心里早就不耐烦了,但面上谁也不敢表现出什么,只能边喝茶,边看看外头自家儿子。
谢尧臣一进来,便见厅里坐满了人,而正门影壁后那些公子哥们,一见着他,即便腿都已经站僵了,也忙跪地行礼。
听见外头齐声行礼的声音,厅中的各家家主们,便知是琰王到了,连忙起身,出屋行礼相迎。
陆陆续续一片礼行完后,谢尧臣扫了他们一眼,随口问道:“知道本王为何扣你们的人吗?”
众人忙点头,跟着道:“那逆子带坏王妃表弟,王爷生气实属寻常。”
“对,等我们回去,一定严加看管。”
谢尧臣扫了他们一眼,指着地上跪着的那一群公子哥,再问:“这群人十几日不回家,你们当爹的不管吗?”
众人闻言面露不解,随后有人道:“日日回来的啊。”
又有人道:“我儿子也日日回家的啊,若非被王爷扣下,我都不知他竟敢去醉花楼狎妓。”
谢尧臣见此不屑冷嗤,人人都说自己儿子日日回家,看来只有魏承贤那个傻蛋被哄着当了刺头。
谢尧臣问道:“赵知府是哪位?”
人群中走出一位衣着素淡,蓄须的中年男子,他目不斜视,不卑不亢,上前行礼道:“臣赵文薪,拜见琰王殿下。”
“起来吧。”谢尧臣免了他的礼,目光从他面上扫过,随后对众人道:“赵知府和赵公子留下,其余人都带着自家孩子回去吧,日后且看好,莫要再教自家孩子叫人当了枪使。”
众人面露不解,随后行礼领走了自家孩子,唯赵文薪父子咻然抬眼,看向谢尧臣,眼露疑色。
众人走后,谢尧臣负手转头,看着赵文薪抿唇一笑,随后道:“赵大人,欺负小孩子,手段拙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