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往前跑走,反倒是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隔着雨帘,隔着惊雷,徐长索和赵绵绵四目相对。

赵绵绵真的朝他这边走过来,好像要自投罗网。

她淋着雨过来找他,浑身湿透。

骄傲的漂亮孔雀变成了湿孔雀,羽毛全被淋湿、瘦弱可怜。

她浑身冰冷,在黑夜里像水妖一般,往徐长索的怀里钻。

徐长索猛地惊了一跳,心脏几乎停顿,伸手把赵绵绵往外推。

他推得不算认真,赵绵绵却像是寻求唯一一个庇护所一般,拼命地挤进来。

赵绵绵乌发全部湿透,脸上也湿漉漉的,眼睛在一闪而过的电光耀映下,似乎有微肿。

她脸上的湿润看起来很难分辨是雨水还是泪痕。

赵绵绵看着徐长索,目光很认真。

“徐长索,我们一起逃跑吧。”

徐长索发懵的大脑慢慢回温。

他低眸看向赵绵绵,方才慌乱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他明白了,这又是她的新把戏。

她一个人逃不走,那个帮她的男人大约也已经被吓跑了。

她无路可去,又需要一个忠心的仆人,所以打定主要要来策反他。

毕竟,他是目前对赵绵绵来说,最好用的人选,不是吗?

徐长索咬着牙关,用力推开赵绵绵的手臂。

但赵绵绵早有预料,她钻进徐长索的洞穴时就已经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十指紧扣,徐长索无法轻易挣脱。

“徐长索,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赵绵绵的声音像是在安抚一个闹觉的小孩,用温柔下来的声线,把徐长索当成不懂事的幼童诱哄。

“我,赵家,已经不存在了。我对皇帝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无人在意,不管我是进了庵院,还是失踪在路上,对皇帝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可是如果我离开,你可能会被惩罚。徐长索,你在宫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锦衣卫,如果你能想个办法离开,躲起来,不让人找到,你可以过新的生活。”

“那个小屋,你看到了的,那是先公主留下的奴仆替我置办的。我们可以一起住在那里,你如果不喜欢,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天下那么大,我们哪里都可以去。我虽然有很多不会做的,可是我可以学,我们一起生活,就像之前那样,我觉得很好,你不觉得吗?”

“徐长索,你还欠我一个奖励,你记得吗。现在我想好了,我要和你一起逃跑,你答应我吧。”

赵绵绵殷切地看着他,她的目光,让她的诱哄听起来更具有吸引力。

她说了很多很多的细节,让她逃跑的规划听起来真实。

徐长索用力地呼吸,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离动摇还差多远,总之,应该很近。

但他最终闭了闭眼,沉声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赵绵绵焦急,“你为什么就不能当做自己消失了呢?那一次,你差点掉下山崖,如果你真的掉下去,你就不见了,他们可能会以为我们都葬身崖底。你可以换一个身份……”

“赵绵绵,我不是你。”电光闪过,徐长索睁开眼,低垂着看向赵绵绵。

那过于黑的眼眸衬得他面容冷漠,高傲无悲悯。

“你没有亲人,你心里没有任何牵挂,所以你可以胡作非为,在世上逃窜躲藏,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行。我没有家人,从小到大,我的师父、师兄弟,就是我的家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家。”

“赵绵绵,你说对了,我喜……我很在意你。但是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我找了十多年的家。”

“赵绵绵,为什么你是一个骗子。”

徐长索深深地盯着她,她近在咫尺,他却只能沉寂下来,喉间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赵绵绵显然是被他眼神中冰冷的沉默给击退了,停止了乞求,瘦弱的肩膀打了个冷颤。

她好像很害怕,不敢再说什么。

但是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取暖似的,攀着他的肩膀覆上来,在他耳边,冰凉的唇瓣几乎贴上了徐长索的耳垂,颤抖的声音含着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全部勇气。

“再往前走,我会死的。真的。”

徐长索喉间颤抖,用力地闭上眼。

赵绵绵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再信,尤其是这种梦呓一般的胡说。

可是她很冷,冻得发抖,徐长索最终还是脱下外衣,将赵绵绵裹住。

风雨停歇之后,天也亮了。

赵绵绵像是已经看到了结局,彻底安静下来,再也不满口胡言。

走到庵院门口,赵绵绵脱下了徐长索的外衣,还到徐长索手里,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两个身形颇为壮实的尼姑在安院门口迎接,满脸含笑。赵绵绵低着头走进去,在漆红的门口停了停。

徐长索牵着马,以为她会回头,可是她没有,她还穿着徐长索买给她的那身水绿色的成衣,朱红铜环的大门在她身后、他面前,缓缓合上。

徐长索在原地,空茫地站了一会儿,他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心,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牵着缰绳。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思考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应该回京去复命。

寂静的庵院里没有再传来别的动静,徐长索分辨不出来自己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

他身子有些僵硬,爬上马,又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学会怎么样让马掉头,朝着山下走去。

来路上,他带着赵绵绵,现在回程,他变成了一个人。

没有拖累,不需要照顾娇弱骄纵的郡主,徐长索没有理由走得慢。

回京的时候,他走了原路。

他走得越远,就越靠近他和赵绵绵的起点,也越远离他和赵绵绵的终点。

好像每一处的景色,赵绵绵都刚刚经过,每一棵树下,都还留着她的声音。

这些幻象让徐长索头疼不已,让他回京之后,还一连做了很多天的梦。

直到他在朝上当值,听见宦官和皇帝禀报,说无灭已经死了,死期大约是半月前的事。

无灭,无灭是谁。

皇帝问。

是曾经赵氏的郡主,赵绵绵的法号。

哦——

皇帝才想了起来,又啧了一声。

病死的?

不是。

宦官嗓音尖利,带着独有的尖酸,仿佛说每一句话,都是在嘲讽。

无灭是死在庵院老尼棍棒之下,住持赶到时,无灭已经没气了,一具肉身被打得血肉模糊、残缺不全,也没法儿下葬。住持自个儿做主烧了,才托人送信来给奴婢。

徐长索的剑砸在地上,他整个人也站立不住地伏倒,颤栗地跪住。

大滴大滴的汗珠汇聚着砸在地板上,他盯着冷汗中自己的倒影,眼前一重重的幻象,一层层的叠影,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嗡鸣。

他对师父告了长假,骑着自己最快的马,朝庵院奔去。

又哪里来得及。

皇帝的口谕提前送到了,赵绵绵的骨灰早已被洒在林间。

徐长索在林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走,连一抹与她相似的光影都不曾捕捉得到。

徐长索像游魂一般,无处可去,牵着马,不知不觉走到了赵绵绵之前准备好的用来藏身的小屋。

他破开窗,翻身进去。

小屋很干净,只是没人来住,落了层灰。

徐长索用手心把桌面擦干净,上面空空如也。

赵绵绵说,他们可以一起逃跑,然后给彼此取一个新的名字,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名字。

就住在这里,或者住腻了,可以换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赵绵绵说的计划,不是不可以成行的。

他为什么没有信?

徐长索在小屋坐到了天黑,又坐到了天亮,不想弄脏了这间屋子,才拉开门闩走到外面去。

小屋后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徐长索走过去洗脸,步伐僵硬得像是死去多时的尸体。

一个人背着竹筐从旁边经过,徐长索的目光微顿,捕捉到那人微跛的右足,和耳垂上起锈的铁环。

那人好端端走着,只觉背后一紧,被人拎住了领子,差点不能呼吸。

徐长索猛然拽着他,牙关打颤,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那人惊吓得不行,转过头,看清了他的脸,忽然大叫一声,跪拜下来。

喊了一句,“徐小公子。”

徐长索愕然。

他压下嗓子眼里暴烈的情绪,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哑声问:“你叫我什么?”

那人被他拽得站立不稳,竹筐翻倒,倾了一地的吊坠。

徐长索弯腰捡起一个,在指间摩挲。

粗糙的丝绦,铜刻的舞狮头,硕大的眼睛。

和他的那个,一模一样。

“你做的?”徐长索拧紧眉,逼问。

那人嘿嘿笑了一声:“是,是,这是小的糊口的手艺。”

徐长索眯了眯双眼:“你一直住在这儿?你怎么认识的赵绵绵?”

“赵……”那人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是不是那位,和徐小公子一起的姑娘?”

徐长索喉结滚动,太多的谜团,几乎要把他逼疯。

“你究竟是谁,你不认识她,却认识我,为何?为何当时我看见你,你要慌忙逃走?”

那人被揪得喘不过气,好歹从徐长索手里挣脱出来,才从头说起。

“小的是青庄人,老老少少都在这儿。那位姑娘,是那日偶然遇见的,小的朝她叫卖这坠子,被她拦住。”

“她说,‘徐长索也有一个’。徐小公子,就是您的尊姓大名,小的是听过的,很多年前,就听过,记得很清楚。”

“以前青庄有一户人家,姓徐,好像是武官,辞官后在此处安家,夫妻和美,生了个小娃娃。”

“有一天,一群宦官带着人来,杀了武官和妻子,只留下小娃娃。”

“打最前头的,穿着飞鱼服的官爷说什么,这孩子筋骨健壮,不愧是徐峰的儿子。便带走了,说要留着他的名字,把他养大。”

“走之前,在小的这里买了个吊坠。人都说,徐家是好人家,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杀了头。小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因此记得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