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家这么没有家教啊!也是,这开饭庄,迎来送往的,指不定就有什么不干净的。”

是谁?谁在说这些混账话?

他何曾抬过什么妾侍,他又何曾看轻过楼家?

晋珐心中焦急,恨不得立刻把那藏在人群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抓出来,狠狠踩灭。

他更关心楼云屏的反应,楼云屏一身喜服,披着盖头,站在门框边,停住不动了。

“屏儿?屏儿!”

晋珐焦急地喊她,怎么不过来呀,他们要拜天地,拜高堂,他们要做夫妻啦。

可是云屏还是没动,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盖头之下的面容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晋珐心里急如火烧,恨不得冲过去把云屏亲手带过来,可不知为何,脚步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一步也不能动弹。

他正心急如焚,手肘间忽然挽上来一双素手,鬼魅一样的玉瓶出现在他旁边,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二爷,你想着我吧?云屏姐姐说了,让你把盖头、喜服,都送给我,我才是你的心上人呀。”

晋珐如同听到什么恐怖的咒语,拼命地摇头,余光中,红裙一闪,穿着喜服的楼云屏猛地朝侧旁跑去,用力撞在廊柱上,颓然倒地。

耳边喜乐还在响着,新娘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晋珐双目惶然地睁大,双腿下意识朝云屏跑去,手臂间拽着他的手却把他狠狠地往后拉扯,让他一步也靠近不了……

晋珐如溺水一般,呼吸停驻,猛地醒了过来。

他额头上一脑门的冷汗,汗珠如斗大。

他伸手颤抖着摩挲茶杯,猛地灌进一口凉茶。

这梦,为何像是某种预示一般,里面的种种细节,荒诞不经,却又隐隐照应着现实。

他绝对不可能将那个什么玉瓶纳为妾侍,玉瓶也根本算不上他的通房,可是,他确确实实是在婚仪之前,把玉瓶带回了京城。

云屏在那庙宇里说的后半句话,也与这梦对应到了一起。

难道说,云屏也做了这个梦?

她说,她不想以头触柱,白叫家人伤心。

她不想看见自己宠妾灭妻,不想看见妾侍在大婚上耀武扬威,不想听到那些碎嘴子对楼家的指指点点……

所以,她逃开了自己,她坚决地嫁给了同陌生人没有区别的樊肆,她宁愿与他彻底割席,不愿沦落到那样的境地。

但晋珐再也没有机会去向云屏求证,她是否是也做了这同一个梦,所以才会离开他。

他自己害怕了。

这个梦有种荒谬的真实感,让晋珐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把梦中的那个自己给一把掐死。

那梦里的事真的完全不可能发生么。

他真的好好儿地保护过云屏,保护过楼家吗?

那些闲言碎语,究竟是在婚仪上有人故意碎嘴的,还是寻常生活中,早已有人传到了楼家,传到了云屏耳朵里的?

他从前与云屏来往的时候,周围总有打量的视线,那些视线,总是聚焦在云屏身上,好似在赤裸裸地说,楼家的这个姑娘,这是用那副好相貌,攀上了哪家的权贵。

他挡得住那些视线吗?他拦得住那些流言蜚语吗?

隐瞒着云屏,闹出所谓通房丑闻的,不是他吗?

在大婚前夕,忽然推迟婚期,去小镇接玉瓶的,不是他吗?

这一桩桩的事,都是他自己做下的,凭什么他不考虑后果?

晋珐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

他甚至在想,若是他身体中有两个自己,那梦里的晋珐是其中一个的话,他定会拿刀将自己剖开,撕出那混账肮脏的一个,狠狠剁碎,留下完美干净的一个,才能去见云屏,才能去向她有底气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可是没有。

云屏可以与他割席,他却根本没有办法与那个曾经伤害过云屏的自己割席。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可最痛苦的不是云屏不愿意给他机会更改,而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自己,有那个更正的能力。

他就是生于泥潭,仰望月亮,月亮曾经宽恕他,曾经疼爱地照耀他,可终究照见了他的污秽,月光当然厌恶,要寻云层来遮蔽,不愿再分予他一毫一分。

他就是不配。

晋珐再也不敢去找楼云屏。

他曾经最怕云屏不理他,最怕云屏投入他人的怀抱,将他驱逐出世界边界。

可现在,晋珐最怕看到梦中云屏撞在廊柱上,一动不动的景象。

那大约的确是个预知梦。

晋珐曾经从晋府的下人口中,以及晋夫人口中,逼问出了大婚前夕,永昌伯夫妇前往楼家谈和的细节。

自然,他也听到了楼云屏的那句话。

“本性如此,不如就此斩断。”

云屏说的是对的。

他是灾厄,他是不祥,他是会给云屏带来痛苦的根源。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被抱错,没有和樊肆互换身份,他便会在晋府长大,或许再也没有认识云屏的契机。

与云屏相识的,同云屏一起摸鱼,捉蝉,丢沙包的,会是樊肆。

和她相依相守,定下婚盟妻约的,也会是樊肆。

他根本就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如今只不过是一切回到了正轨,云屏选择了她本应该获得的平安喜乐,而那平安喜乐里,不应该有他。

晋珐不允许自己再靠近云屏。

他试着开始接受没有云屏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他刚到京城,刚与云屏失散的日子,只不过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不再谨小慎微,不再战战兢兢,不再一切都听从晋府的号令。

他发现违抗让自己变得强大,于是晋珐再也没有听过晋夫人或者永昌伯的任何一句话。

晋珐的确很聪明,很优秀,当初他可以用三个月将自己变得与京城的贵公子无异,如今他也可以用短短的几年升迁,晋封,永昌伯在京中早已没有实职,更无实权,隐隐地,永昌伯在府中的地位,很快就要被晋珐取代。

那个冬天晋珐特别特别想楼云屏。

他没忍住,还是去了那个与小水乡很像的地方。

他找到楼云屏的住处,如同在梦中走过无数遍那样熟稔。

曾经十几岁时,他不知从哪里摸来的一本小书,上面的纸片破破碎碎,只辨得出依稀字迹。

上面有一页,画着一朵花,旁边地字形容它是:富贵妍丽,倾国倾城。

那种花叫牡丹。

他默默地念了几遍,学会了,就跑到楼云屏面前去,告诉她,她和牡丹很像。

那时楼云屏笑了,好像是在嘲笑他说这话的傻气,但是,这嘲笑并不叫晋珐感到羞愤。

因为楼云屏又接着说,“晋珐,你好像梅花。”

小水乡也有梅花。

总在寒冬时开,树枝蜿蜒,花香清幽,覆雪时最为好看,夏盛时却反而收敛。

晋珐很高兴,他知道楼云屏是在夸他。

去找楼云屏的路上,晋珐看到了一树白梅。

他忍不住摘了一枝,拿在手上。

他只敢从后山绕路去楼云屏的住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马车无法行到终点,车辙印在积雪里压得很深。

晋珐下了马车,一步步走过去。

他隐隐听见前面平地里传来的说话笑闹声,脚步放得越来越轻。

他躲在篱笆后,终于看见了云屏。

楼云屏在和樊肆打雪仗。

周围还有好几个孩子,看模样年纪,应当是附近住着的人家的孩子。

他们似乎也并不介意和这两个大人一起玩,反而都十分来劲,还争着要与楼云屏站同一边,要保护樊小娘子。

最后云屏和其余所有人携手,打樊肆一个。

樊肆虽然身量比他们高,力气比他们大,但打雪仗这种事,终究寡不敌众。

樊肆败下阵来,躺倒在雪地里假装受伤,几个嚷嚷着要保护楼云屏的小孩儿见势不妙,纷纷逃开散去,将这个烂摊子留给楼云屏收拾。

楼云屏气得发笑,走过去,在樊肆膝弯处轻轻踢了一脚。

“喂,起来啦。”

樊肆笑着一跃而起,用力甩了甩头,抖落身上的雪花,走近楼云屏,让她抬起袖口,检查衣袖里有没有进雪。

楼云屏低头去看,樊肆忽然趁她不备,作势要将手上藏着的最后一个雪球扔到楼云屏头上。

楼云屏反应还算快,立刻往后躲,只是脚步配合得不大协调,踉跄着倒在积雪里。

樊肆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扯起来,动作自然地弯下腰,让楼云屏趴到他背上。

有懒可偷,楼云屏不客气地爬上去,指挥着樊肆往家门口走。

瓦房门前,一小片积雪上,插着一枝洁净的白梅。

“咦,这哪里来的一枝梅花。”

楼云屏从樊肆背上跳下来,捡起那枝梅花捻在手上。

“还有个花瓶空着,刚好插起来吧。对了,樊大厨,今天中午吃什么?吃了十几日的鱼,吃腻了,今天不许再煮鱼……”

那一冬,她有人陪着玩雪、肆意大笑,他来去匆匆、只敢在她门前留下一枝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