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 / 2)

到得门帘前,赵鑫贤便止住,宁澹曼步而入。

屋内地炉烧得热,皇帝只穿一袭宽逸的白色中衣,正伏身在案边写一卷章草,闻声直起身子,眼中含笑地望来,慈和道:“小渊来啦。”

宁澹颔首,目光落在皇帝的薄衣上。

皇帝低头看了眼,摆手笑笑:“无碍,神医说了,衣着轻便利于通达。来,小渊来坐。”

宁澹正襟危坐,以简单言辞禀报了一番今日太学之事。

皇帝在水盆中捡了条帕子擦去手上墨迹,唇边的笑淡淡地隐去。

听罢后,却是看向了宁澹。

声音越发缓和:“小渊觉得如何?”

宁澹垂眸,不置一词。

皇帝拭净的食指点了点他,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母亲豪奢放逸,怎把你教得三眼一板的。”

宁澹仍未开口。

他身世有异,众人每每见他便靡知所措,敬而远之。

只有皇帝会叫他小名,并对宁珏公主称呼为“你母亲”。

但他在皇帝面前,依然是一贯的沉稳淡漠,并未比对待旁人多出一丝亲近。

皇帝笑骂他一句,随即冷声:“自搭台自唱戏,还要先借禁军之手透露消息叫朕知晓,生怕戏唱不响!乞哀告怜,惺惺作态。那几个世家如今也就剩了这点心计。”

宁澹仍是沉默。

只是闻言抬眸,瞥了眼窗外。

皇帝哼的一声,却也没有再往下说,又变回了平和的姿态。

他总算穿上外袍,边道。

“这事八成查不出什么消息,挪去大理寺便是。过些时日变成桌案上积压的一张卷宗,也不会有人再理。”

皇帝眼角眉梢透出冷嘲,“你不必沾手。”

“知道了。”

宁澹应承一声,顺势起身离开。

“慢些。去库房挑些血斛燕窝带上送去喻家一趟,免得他们白唱戏。只盼他们在位的这些年,除了玩弄心术,能真培养出些人才。”皇帝面上的红润逐渐褪去,越发显出森严的皱纹,笑已不达眼底。

喊了声,“赵鑫贤!”

外边儿的大太监“喏”了一声,急急地小碎步进来,好似什么也没听着,面上一团和气,却无需主子再提点,对着宁澹笑呵呵地弯腰:“公子,请。”

宁澹狭长的眼眸最后在皇帝的身影上落了落,旋即收回,跟着赵鑫贤出了门。

方才,他有瞬间的犹豫,有一事险些要同陛下说。

最后还是按捺下来。

其实他怀疑自己脑子生病了。

那时不时闪现脑海、无法忘怀的幻象,真实到几乎能与现实混淆。

每每要分离开来时,都需要花上一段时间。

甚至有时他会恍惚觉得,幻象里的才是真实。

而他是注定要上场杀敌的人。

在战场上,受伤流血只是常事不值一提,但脑子里若是长了病,则是自取灭亡的征兆。

因此这段时日以来,宁澹时常在判断自己的情形,是否需要找医师。

若是医不好,该如何做。

直到今日。

在太学院遇袭之时,他脑海中闪过的幻象竟与之后发生的事完全重合,那喻家小姐说的话,竟然一字一句都不差。

他与喻家小姐并不熟悉,无从猜测她的遣词用句,因此,即便是脑子里生了病,他也绝不可能在听到那句话之前便先行在脑海中模仿出来。

那便是另一重可能。

也许他并非罹患疯病。

而是,有了些近似于预言的才能。

若真是如此。

以过去的几次幻象来推断,这个预言还有偏向性。

现实并不会完全依照幻境来进行。

不好的事情,似乎都不会发生。

譬如,沈遥凌空等他一夜。

又譬如,沈遥凌也在那张台上、险些被匪人袭击。

宁澹忽而又想到在梅树下看到的的那段幻境。

幻境中沈遥凌面如桃花,喘息细细。

“公子,好了。”

不知不觉中,手中不知何时已被堆满了礼品。

赵鑫贤领着几个小宫婢挑挑拣拣一番,忙得直擦汗。

直起腰提醒他道,“这些差不多就够了,劳烦公子代为送去喻家,聊表陛下心意。”

宁澹敛神,眸光严肃正直。

这幻境究竟是不是预言,他会再搞清楚。

-

沈喻两家离得近,只隔了一条直道,爬得稍微高些甚至能望见彼此院中的人。

回沈府时,便也免不了要经过喻家门前。

远远地便瞧见喻府十分热闹,连阶前都站满了人。

仔细一瞧,还都是熟人。

喻崎昕被十几个人围在正中,众星拱月一般。

沈如风扫了一眼,又看一看小妹,便想将车窗关上。

都是曾同过窗的人,上一回乖囡独自养病凄清孤寂,而今喻家小姐受了惊吓却门庭若市关怀备至,沈如风担心小妹见了此景会伤怀。

沈遥凌只专心翻着刚买回的话本,似是完全不知晓外头发生了何事。

马车停下,她才拎起包裹挪动。

车夫打起车帘,沈遥凌正要下去,却是一怔。

爹娘和姐姐正在门口候着,伸长颈子望着她,一看清她的脸,那几双眼睛也亮了几分。

东叔老泪纵横地扑上来,搀着她下马车,哭喊道:“三小姐,你差点把奴一条老命吓没了……”

沈遥凌眨眨眼,她大姨小舅也从旁过来,摸着她的脑袋:“上个学堂怎么这般多灾多难,要不咱不去了。”

再周围乌泱泱一圈的人,家里的亲戚来得比过年还齐。

沈遥凌心头一热,鼻子也有些酸。

上一世太学院出事后,因匪人是冲着医塾来的,祭酒便当场决断,将医塾的学子全送进了密室看护起来。

但其实不出半个时辰,医药世家的子弟都被悄悄地提前接走,而她与其他的学生被留到深夜,才由禁军挨个送回家中。

也就没能看见家人们翘首以盼的这个场景。

只是事后听母亲提了一句,许多长辈还有堂兄表姐都很记挂她。

但又哪里比得上亲眼所见的感动和熨帖。

若是当初便早早地回来了,被家里人温暖的掌心宠着爱着揉搓几下,驱走晦气,也就不必再做那几夜的噩梦。

沈遥凌放纵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十六岁的少女。

乳燕投林一般钻进了大姨怀中,撒娇地蹭蹭。

呜嘤呜嘤地假哭几声:“姨姨我想吃鲍螺滴酥!”

她脾胃弱,母亲从小管着她的零嘴。

“好好好!”

“还有澄沙团子~”

“买买买!”

沈遥凌瞄了一眼沈夫人的脸色,作势擦擦眼角,打算见好就收。

小舅发现她手里的包裹,伸手一摸,发现是书,眉毛顿时竖起,五大三粗的壮汉一声怒吼。

“这撮鸟太学!怎的休假了还要看书!”

沈遥凌一阵心虚。

没好意思说里面装的书是《东厢捕快小记》。

这边的动静传到了喻家。

喻家自诩书香门第,药学传承,说着话儿也是轻缓端肃的。

沈家一行在门边吵吵闹闹又哭又笑的,将那边说话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喻大人脸色不虞,只是一直不好说什么。

直到听着余彰大骂太学“撮鸟”,才终于忍不住了。

走出来到大街上,脸冲着沈家这边,眉眼显然是不悦,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笑。

似是客套,又似是暗讽。

“孩子们都还在呢,余小爷说话还是要文雅些。”

余彰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沈遥凌:“乖囡,你晓得撮鸟什么意思?”

沈遥凌忍着暗笑,眼神无辜地摇摇头。

余彰便扭头跟喻盛平道:“看来喻大人也不够文雅。”

喻盛平脸色霎时灰了一层。

被余彰这浑身铜臭的商贾抢白一句,并不值得喻盛平动怒。

但偏偏这句“不够文雅”,令喻盛平又一次想到,沈世安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余娆一个商户女,一家子只懂得与钱打交道的人,竟能养出个还算像样的女儿,回回压着他的昕儿一头。

这简直成了喻盛平的心病,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作色。

他身为尚书令,身居高位惯了,脾性本也不好。

正要发火,却见那沈家的小娘子抬头盈盈望来。

清秋白露一样雅净的双眸之中,澄澈通透。

喻盛平的思绪不自觉被引开,怒意便被打散了些。

他莫名觉得,这小娘子就算已离开医塾,日后也有大造化。

罢了。

喻盛平冷哼一声,收袖旋身,却听门口家丁又大声传唱。

“宁公子到——”

沈遥凌亦不自觉看去,一辆金红顶的天家宝驾缓缓停住。

宁澹从车辕上轻巧跃下,抬眸的刹那好似冷月出岫,发带招展。

她极少见宁澹乘车。

他总是身负长剑,一袭白衣肆意来去,无拘无缚。

这般束带矜庄地登门造访,几乎从未有过。

礼遇之姿不言自明。

沈遥凌目光幽幽。

宁澹似有所觉,侧脸转来,眼神与沈遥凌在空气中相碰。

瞬时宁澹停住脚步,沈遥凌沉默,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三四丈远,身边却围着全然不同的人,仿佛相距银河。

沈遥凌心中喟然地想。

原来上一世她茫然地被关在密室里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时候,宁澹就在她家不远处,带着御赐的礼品去探望安抚受惊的喻绮昕。

没想到这辈子,她还能多看清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

两人之间似有些异样的凝滞,旁人也有所察觉。

但人多嘈杂,很快就被打破消散。

宁澹看着她,脚步移动仿佛要朝这边走来,喻盛平大步迎上。

“若渊公子也来了。”喻盛平特意以名相称,以示客气与亲近。

宁澹顿了顿,回头与喻盛平讲话。

沈遥凌侧身走进院中,裙裾曳曳逶迤划过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