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时的突然出现,让局面一下变得复杂起来。
原本这些评委是不屑搭理,邬乔这样的年轻设计师,他们是评委,各个德高望重,只要是他们觉得,他们认为,就能轻易决定邬乔的命运。
但现在却不一样,程令时不仅出现,而且还代她提出异议。
在场的委员,便再不敢拿出刚才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此刻评委主席于亮,出来打圆场:“程工,你也不要着急,对于这个结果,我们刚才就说过了,会将相似建筑发到小邬的邮箱里。所以你们回去,可以好好看看。”
“没事儿,您可以现在就发到她的邮箱,我也可以就站在这里看,我不赶时间。”
程令时态度不卑不亢,完全不给对方糊弄过去的机会。
众位评委也发现了,今天程令时只怕是不打算善了。
还是程令时见他们不说话,又主动开口说:“各位评委老师,抄袭这种指控对于一个年轻设计师来说,十分严重。我想各位都不忍心看到,一个年轻设计师的未来蒙上阴影,所以这么几分钟的时间,应该可以给我们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再推脱,就显得评委会心虚。
于是评委主席于亮开口:“不如这样吧,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聊。”
邬乔心底猛地一松。
不管怎么样,对方总算给了她自证清白的机会。
很快,工作人员准备好了小会议室。
程令时正要抬步往前走,就感觉衬衫袖口被轻扯了下,他扭头看过来。
邬乔仰着脸,望着他:“待会让我自己来,可以吗?”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这些评委,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如今能让她给自己辩解,都是靠着程令时的面子。
但是她想,为自己努力一次。
纵容世界不公,她亦无所畏惧。
程令时低头,眼尾狭长,浅褐色的眼睛,这一刻不再懒散又漫不经心,透着深沉,犹如海面上的漩涡,只是随意一瞥,就要将她卷进去似得。
这次,他轻轻点头,只简单一个字:“好。”
除了信任,就还是信任。
但很快他又轻声开口:“别怕,我就在旁边。”
会议室内,主办方安排评委会的人,以及邬乔团队还有程令时,一起落座。
气氛不算融洽。
特别是对面几个评委,脸上都有些不悦。
只是这不高兴,究竟是冲着邬乔他们来的,还是冲着别的。
小会议室里面也有投影设备,在被打开之后,被连接上电脑后,很快,有人找出了号称邬乔抄袭的那个建筑。
因为网速不太好,图片又太大,打开时,屏幕中心转了好几圈。
邬乔心脏砰砰直跳,倒不是她对自己不自信。
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没有抄袭。
但是这世界上,哪怕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都会有格外相似的一张脸。
灵感的撞车是解释不清楚的。
万一这个建筑的外立面,真的跟她的设计很像。
邬乔只怕自己真的有口说不清。
于是她一直盯着屏幕,直到屏幕上终于一点点出现那张建筑的照片。
当照片全部加载出来,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邬乔内心就只有一个荒谬而可笑的念头。
就这?
就只是这样??
原来所谓的抄袭指控,居然就只是这样?
不光是邬乔一个人,程令时在看到图片的瞬间,也被气笑了。
但他也没说话,因为答应,这件事让邬乔自己解决。
于是在实在气闷的情况下,他伸手扯了扯自己衬衫的领口,依旧维持着冷淡的神色,安静看着态势的发展。
至于高岭和时宸两人,看了不止松了一口气,更是被气得呵笑出了声音。
他们松气,不是因为不相信邬乔。
而是出于跟邬乔同样的担忧,世界上相似的东西太多,灵感的撞车并不罕见,万一他们确实撞了别人,即便辩解,看起来也更像是狡辩。
可现在他们看着这两张照片,心底是一模一样的想法。
这他妈也能叫像?
这个建筑是来自新西兰的一个博物馆,在2016年建成,并且在2017年正式投入使用。
从时间轴上来看,这个建筑确实是早于邬乔的设计。
从外观而言,光是极简造型的外立面,就跟高度相似扯上了关系?
他们觉得荒唐,评委却不觉得,反而有评委开口说:“这个建筑与你们的设计作品,都是采用外方内圆的设计方式,整体造型以方形为主,但在入口处采取的是圆弧形。”
邬乔强忍着,但没有不礼貌的打断对方。
随后评委又用激光笔指着美术馆的水池,“还有你们的水池布局,这种圆弧形水池,跟对方也是一样的设计元素。”
这居然还没算完。
评委又接着列举了美术馆内部的规划,以及各处展览区的布局相似之处。
简直就是要将邬乔这个‘高度相似’的罪名彻底落实。
终于等评委说完了,邬乔轻声说:“老师,这就是你们的全部意见吗?”
评委没想到,这时候她还如此冷静,也只得寒着一张脸点头。
邬乔站了起来,她走上去,将自己随身携带的U盘插了上去。
幸亏她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把所有资料都拷贝在U盘里,这样可以随身携带,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家里,都能立即查阅自己的设计草图。
这里面还存有很多资料,很多都是她在设计过程中找到。
放在里面,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个好习惯,居然真的救了她自己。
邬乔打开U盘,直接调出了这次美术馆的设计理念。
“关于这次设计理念,刚才在汇报的时候,我只是简单的提了一下,”邬乔打开自己的资料,指着上面说道:“我所引用的,乃是中国古代便存在的‘天圆地方’概念。在古代这不仅是一种哲学思想,更是一种设计理念,在我国古代的建筑中便有所体现。”
邬乔随后打开图片,同样用激光笔指着上面:“比如天坛、地坛的设计,北方最典型的民宅四合院的设计,都运用到了这种‘天圆地方’学说。”
“所以在关于抄袭这个新西兰博物馆建筑外立面的指控,恕我无法接受,难道要说这种我国自古就便存在着的‘天圆地方’的设计理念,是起源于新西兰吗?”
高岭听到这里,虽然愣是憋住了笑意,却还是冲着邬乔竖起了大拇指。
评委会里的人也在这一刻面面相觑。
相较于评委会单方面的认定和怀疑,反而是邬乔的反驳,才是有理有据。
邬乔看着他们的表情,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趁胜追击,她立即将其余几张图片也展示出来,说道:“各位老师,这也是我为了这次设计,所收集的中国古代建筑。从我最开始学习设计开始,我的老师便告诉我,我们中国拥有着最为伟大和源远流长的设计理念,很多设计即便到了今日,依旧不落后与世界。”
“所以我在设计美术馆时,最先想到的,就是从我们瑰丽的文化中,寻求灵感。”
这要不是剑拔弩张时刻,高岭和时宸都恨不得给她鼓掌。
这些评委以自身的权威打压邬乔。
可邬乔的反击更绝,她直接站在了绝对的制高点。
她的设计是从古代设计理念中寻求的灵感,传承的是中华文化。
现在哪个评委还敢再斩钉截铁的说,她的设计理念是抄袭新西兰建筑。这不就是相当于否定了‘天圆地方’这个古代就有的设计理念。
一时之间,所有评委都说不出。
方才还气焰嚣张,指出邬乔设计上种种抄袭之处的那个评委,更是脸色冰冷。
邬乔直接从根源上,解释清楚了自己的设计理念来源。
毕竟评委会刚才也说了,她跟别人高度相似的,就是建筑外立面。
但她却没收手,而是继续指向水池,她说道:“这个博物馆的水池,是正前方以半圆弧形,与博物馆的正面圆弧,形成了一个椭圆造型。”
“而我所设计的水池,乃是包裹着美术馆的一个圆形浅池,这样的设计正与我们古代流通的货币,方孔圆钱相似,依旧也是取自天圆地方的设计。”
终于在这句话下,先前那个评委再次开口:“虽然你的设计理念可能取自‘天圆地方’,但是你的设计元素与对方重复太多,建筑立面、还有水池,总体上就是相似度很高。”
“照您这么说,只要元素相同就是相似,那么远的不提,就说贝聿铭先生所设计的苏州博物馆,也在建筑入口处,设计了浅水池。还有安藤忠雄先生的水之教堂,难不成这个新西兰的博物馆都是先借鉴了他们?”
“荒谬,”评委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你简直是强词夺理。”
邬乔发现,对于别人的恶意,隐忍才是最大的纵容。
哪怕今天她依旧逃不过被打压,被污蔑,但是她不能放任对方的恶行。
只有奋力反击,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负责。
或许今天这件事,是她成为真正设计师路上的重要一课。
但她不希望,往后余生想起今天时,充满的是悔恨。
她要勇敢发出自己的声音。
蝼蚁尚且能够以小博大,哪怕她在这些人眼中,是卑微到不值一提的人,也依旧不想要放弃反抗。
就在气氛格外僵硬时,突然一个轻笑声,打破了僵局。
是坐在最边缘的一个男人。
他戴着眼镜,看起来格外文质彬彬,一副学者模样。
他缓缓点头:“不错,这种文化类的建筑,一贯便喜欢运用光与水的元素,临水而建,确实不是很稀罕。我再帮这位小朋友说一个,位于乌镇的木心美术馆,便是建立在湖面之上,也是运用了水的元素。”
邬乔眼角一跳,她本以为所有评委,都已经有了默契。
要将‘抄袭’的这个罪名,死死扣在她身上。
可她现在发现,好像并非如此。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反驳她的,也就是那么两三位委员。
此刻,她看见对她攻击最凶的那个委员,朝着坐在中间的评委主席于亮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