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老头已经喝过醒酒汤,在地?上瘫了一会儿,终于清醒了些,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地?板好硬啊……你们这些小子,就这样对待快入土的老人家?”
他扯着?嗓子嚷嚷,声音宛如鸭叫,医馆里人来人往,没一个搭理?他。
“不给老头子睡床是吧?那老头子自己?找床睡。”
他咕哝着?,趁众人忙乱,偷偷溜进堂后,随手打开一间房门,一瘸一拐钻了进去。
房间里药味浓重,仲老头皱了皱眉,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到床榻上躺了个极俊俏的年轻人。
他的目光蓦地?一怔。
陆恒手里握着?剑,闻到一股刺鼻酒气,并未皱眉,温声问:
“老人家,您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仲老头仍盯着?他。
老人满头乱发犹如鸟窝,胡子拉渣,身上衣服破烂不堪,鞋子也丢了一只,脸上每个沟壑里头仿佛都藏着?沙泥,而他在看?到陆恒之后,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浓翳渐渐散去,两颗眼?珠子变得?亮如辰星。
“老伯?”陆恒又?喊了一声,“您怎么了?”
仲老头明亮的眼?睛隐约有些湿润,佝偻着?背,走到陆恒床边,整张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沙土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张了张嘴,用老迈而颤抖的声音说:“让我猜猜你的名字。”
陆恒一脸莫名,就见仲老头想了没多久,激动的目光变得?温柔和蔼,低声道:
“你叫……元琤?”
……
陆恒摇摇头:“晚辈姓陆,单名一个恒字。”
“啊……”
仲老头喃喃,“怎么有姓呢……”
陆恒:“世上谁人无姓?”
仲老头笑:“也是,也是。”
他的心情看?起来非常好,眼?睛笑弯,右手摸咂着?凌乱的胡须,一刻不离地?看?着?陆恒。
过了会儿,他微微眯起眼?,心道:怎么是个凡人?
目光所见,青年本该有灵海的地?方空荡荡的,极为广袤的空间徒留一片虚无,虚无之中,穿透时光的阻隔,隐隐浮现一道金黄的余霞。
仿佛是,西神宫中,金元天池倒映出的一抹黄昏。
被老头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陆恒有些坐立难安:“老伯,您究竟在干什么?”
“让我再看?看?,再看?看?……我好久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话音方落,门外忽然?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以及清脆的少女话音。
“干嘛把我带走?我不想睡觉,我就要待在陆恒这里……”
房门应声打开,群玉大步踏进来,看?见陆恒身旁站了个脏兮兮臭哄哄的老头,她拧眉道,
“老人家,你走错房间了吧……哎!”
仲老头回头看?见群玉,仅一眼?,整个人像被大炮轰到,猛然?退到墙边,佝偻的背都被墙撞直了,剩下的那一只鞋也飞了,双眸惊恐圆睁,全身筛糠似的激烈颤抖。
群玉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他:“您怎么了?”
她双手甫一触到老人臂膀,便被他战栗地?躲开:“使不得?……使不得?……”
“啊?”群玉没缩手,再次试图扶他。
“使不得?……老朽自己?能站稳!”
仲老头缩在墙角,惶恐地?躲避着?群玉的触碰。
群玉低头看?了眼?自己?白净的掌心。
我没嫌弃你就不错了,你还嫌弃我?
她悻悻缩回手,走到床榻旁,眼?神问陆恒:这人是怎么一回事?
陆恒亦是一脸费解。
好在过了没多久,仲老头莫名其妙的癫症便自愈了。
他仍不敢离群玉太近,背靠着?墙,目光平稳了不少,落在群玉身上,从一开始的惊恐、难以置信,渐渐变为看?透世事的深邃,其中隐隐还透着?一丝惊喜,像一眼?深邃幽暗的泉中,闪烁着?一道明灿的星光。
群玉不知他在惊喜什么,只觉得?他的视线好像能穿透人的身体,被他一直这样盯着?怪难受的。
仲老头的背又?佝偻下来,捡起地?上一只草鞋,穿到脚上。
他双手仍有些颤抖,抬眼?看?向群玉,唇瓣翕动,用苍哑的嗓音问:
“让我……猜猜您的名字。”
“好啊。”
群玉眨巴眼?睛,不明白一个老人家为何要对自己?用敬称。
估计头脑不清楚吧。
仲老头:“您叫……峮狱。”
“哇,竟然?猜对了!”群玉惊讶,回头看?陆恒,“你告诉他的吧?”
陆恒摇头。
群玉又?看?老头,笑道:
“您是怎么猜到的?我姓许,就叫许群玉。”
仲老头:……
他背佝偻得?更深,猛地?咳嗽起来,全身震颤,好像要把肺都咳出去。
竟然?又?有姓……
究竟是什么人……
敢给她冠姓?
……
老头咳得?团在地?上,吐出几口血,看?起来好像快不行?了。
群玉吓坏了,慌忙跑出房间去叫大夫。
来到堂前,她突然?止步。
“陈大夫?”群玉抬起手,在静止不动的陈大夫眼?前晃了晃,“您怎么了吗?”
“李大夫?吴大夫?”
群玉奔到另外几个大夫和小厮面前,抬手碰了碰他们静止宛如雕塑的身体,
“你、你们……”
她心脏狂跳,转头跑出医馆,跑到大街上。
整条街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不是被咸鱼之力击中后的不想动弹,而是完全失去了活性,呼吸停止,心脏停跳,变成一座又?一座活灵活现的肉身雕塑。
这……
群玉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她在街上转了两圈,让姜七去找找还有没有活人,而她则转身跑回医馆,回到陆恒身边,上气不接下气道:
“镇、镇里……所有人都不会动了!整个镇都静止了!”
说罢,她的视线忽然?下移,落到蜷在墙角,还在不断咳嗽的仲老头身上。
房间有窗,透过窗户,陆恒看?到巷子里站着?几个静止不动的孩童,心下亦是惊悚至极。
过了许久,仲老头似乎终于咳完,地?上落了不少血,他唇边也挂着?血,抬起头时,面容苍老颓唐,奄奄一息,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
陆恒望着?他,心下闪过一个离奇的猜测:
“您……这个镇子里的所有人,难不成,都是您的分身?”
仲老头站不起来了,干脆坐在墙角,笑了笑:
“聪明的孩子。”
群玉:“他们是傀儡吗?”
仲老头:“不能叫傀儡吧,都是人,普普通通生活着?的人。”
“分身和傀儡不一样。”陆恒为群玉解释道,“分身是有思想的。每个分身都是本体的一部?分,都是活的。”
群玉:“那陈大夫他们现在……”
“不会死,都会回到我身上。”
仲老头望着?群玉,从她脸上看?出一分担忧。
她竟然?在为那些萍水相逢的、连凡人都算不上的人而担忧。
群玉:“那您是本体吗?”
仲老头摇头,抬手捻了捻胡须:“我也是分身,含有本体一缕元神的分身。”
从老头话中,陆恒听出,这整个镇,成千上万人,仅由一缕元神就能维系。
难以想象本体该有多强大。
“您是神仙吧?”群玉兀自揣度,小心翼翼问,“您救了陆恒,肯定不会害我们吧?”
“难说。”
老头擦了擦唇角的血,枯瘦的手向前一扬,四周的景物便如流沙般退去,
“我就说,这次为什么喝得?这么醉,醉得?快死了都没人管我,然?后沙尘暴又?莫名其妙提前了……原来,是你们来了。”
群玉靠在陆恒身侧,握住他的手,望着?四周飞速变幻的景致,她难掩慌乱:
“您要带我们去哪?”
“去个能结账的地?方。”老人对她报以微笑,“说好的诊金,还没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