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那人没好气地道:“殿下当日既来,便不会走,你们哪里得的消息,尽在这瞎说!”
“外头四处都传,说是狄兵就在跟前,还说裴节度将要领兵先行,殿下再做跟上,总归最后是要南下的……”
领头军将虽未勒马,脸上早已变色,速度也放得慢了三分,低声喝道:“噤声,这话外头人能说,岂是你我能说的?若是传出去……”
“既如此,多少同我们交个底才是。”一人忙打马凑近了,“也不是我等贪生怕死,只若真要走,当然不好再有今日做派,不如从殿下那一处探个口风出来……”
“裴节度要领兵外驻,殿下今次是前往给兵士送行,如此安排,早前不是都已经交代过?怎的还反复来问!”那领头人不悦地道。
一人犹豫道:“都是自己人,军将便说实话罢——裴节度当真不是外出探路,好叫殿下将来……”
领头军将连骂带斥,把下头人一通挥鞭打退,只做恼怒模样,然则等人退散之后,他独自一人打马前行,不远不近挨着公主车驾,眼见马车一路向西,心中竟是生出几分犹豫来。
——那么,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呢?
虽然他表面坚信不疑,也亲眼见得当今公主许多动作,可北面步步紧逼,毕竟千金之躯,难道当真就坚守在此,始终不动了?
而一旦公主真做南行,无论此刻左右护卫如何言语,又如何表态忠心,届时众人会做什么设想,却再难揣测。
薄薄一层车厢,将内外尽数隔绝。
赵明枝端坐其中,却不做闭目养神,只着人将那烛火挑亮,又把手中花名册凑到面前,一字一词仔细默读。
这一路再如何少有行人,畅通无阻,毕竟是半夜,比起从前还多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西营。
车马一停,那帘子还未揭开,便有灯火光芒透照进来。
赵明枝扶着车厢起身下马,厢门一开,她头才抬起,就见远远近近,营地门口旌旗飞扬,又有军士列队成阵,布满校场,打眼一数,人头密密麻麻,不知几多。
而随着她半身探出,面前更是无数火光凑近,先有灯笼,又有火把,尽数萦聚于此,灯火点点,耀人眼目。
赵明枝虽有准备,被那灯光晃得还是下意识闭眼,才要稍作适应,便察觉出面前一道黑影将灯光遮蔽。
她下意识睁眼,果然面前一人半身着甲,一手将头上盔甲摘下,另一手却是早已伸到自己面前。
这动作十分熟悉,便是面前人打扮也眼熟得很,自然是裴雍。
赵明枝低低叫了一声“二哥”,便将手搭在那横在自己面前甲胄之上,自马车上一跃而下。
她在车上坐了半日,其实手脚多少有些发麻,幸而借力时十分自在,落地也无半点滞碍。
等她站稳,前方裴雍才做引路,朝着高台上直行。
两人还未走两步,就听得不知何人起头,校场上尽是山呼海啸声。
赵明枝一时站定。
此时天色未亮,视物本就不如白天,尤其她又被强光沿途照着,一时看向声音发出地方,只觉人影攒动,看不清半点。
她搭在裴雍手肘上,也不说话,虽然看不清前方队列,却特地站住了一一望去,足足过了几息,手中用力扶转,才又重新迈步。
山呼声中,她步伐极稳,并不上那高台,而是当即转向,径直走向台下校场当中。
见她如此动作,本来稍有平息的呼啸声再起,犹如惊涛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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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裴雍本来在前方,眼看赵明枝转向,只惊讶一瞬,也不出言相问,旋即一道转向,慢慢将手腕收回,退在后方一尺距离护步而行。
赵明枝当先而行,随步踏入其中一队方阵之中。
她今日仔细妆容,头戴珍珠钗冠,面有珠钿,纱幕也不戴,又有双绶大带、玉坠、金丝披褙,尤其长纱裙上缕金缀玉,所有装扮,俱在强光之下熠熠生辉。
可即便这样,再多金玉钗鬟,也比不过那一双黑亮眸子。
赵明枝举步踏入,阵中一阵骚动,却无一人离开原本位置。
她朝后又走十余步,终于袖手站定,面向其中一人,正色问了该人姓名、籍贯,又问出身来历。
那人不过十七八岁,面上胡须才硬,想来从未料到会有今日,一时声音都在发颤,半晌,才结结巴巴作答。
赵明枝并不催他,等他回答完毕,才有转身看向后方随从,问道:“既是今日拔营,可有酒水?”
她既有此问,当即便有人搬酒坛过来,又托酒盏。
赵明枝用力抱起酒坛,将那酒盏一倒满,才将其双手捧起,送到那兵卒面前。
火光之下,那卒子脸眼通红,本来攥着木枪的手背青筋迸起,许久,在旁人催促声中,才把那手在衣摆上擦了好几下,伸出去接了赵明枝递来酒水。
赵明枝另擎起一盏,与其手中酒盏用力一碰。
酒盏相撞,其中酒水激越而起,在盏中打转,又溅到地面些许,却无人去管半分。
赵明枝郑重叫了此人姓名一声,又道:“军爷,京中百姓、北面安危,全系诸位一身,只盼军从节度,凯旋而归。”
语毕,也不再有其余言语,将那盏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即把手中粗陶盏往一旁地上重重一摔。
瓷盏落地,发出一声脆响,那声响却又被周围无数欢呼声尽数压下。
而赵明枝并不停留,一路前行,一路为周围兵卒倒酒,一般是先问人姓名籍贯,再温言勉励。
她速度并不快,阵中人人无不引颈以待,只盼走到自己跟前。
走着走着,酒水一坛一坛倒空,行到一队兵卒面前,赵明枝先问对人方姓名,才要倒酒,却见对面人双手虽接酒盏,那声音却比起旁人低了不只三分,低声道:“在下……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