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赵明枝就醒来了。
她稍一动弹,一旁值夜的木香听得动静,也跟着爬了起来。
本以为隔间宫人自蔡州日夜兼程赶路,都累得不行,多半睡得正香,谁知二人一出门,外头大殿并后边偏殿灯火通明,竟是燃了许多火把。
再往殿中看,角落里桌椅与床拼在一处,宫人们有躺有卧,有倚有靠的,甚至还有人在门背守着打瞌睡。
木香才把门一推,守着的那人便同受惊兔子似的,猛地弹坐起来。
赵明枝指着角落桌床处,惊讶问道:“怎么睡成这样?”
夜晚既然烧了地龙,便能拿些被褥铺在地上,虽简陋些,哪里不比睡这样凹凸不平拼凑的“床”舒服。
那宫人交代道:“因烧了地龙,屋子里头一暖,又有点吃食在,夜间不知从哪里跑了许多老鼠来,险些把人咬了,大家不敢再睡地面……”
赵明枝一时沉默。
从前的大晋中枢、天家之所,竟有一日连人都不能安住。
然则再仔细一想,又觉得理应如此。
宫中空置太久,或许在那些老鼠看来,自己这群人才是抢占它们领地的恶客。
听得说已经安排好人去找对付那群鼠类,赵明枝便放了心,她安抚过宫人,收拾妥当,等宫门一开,就带木香并若干护卫,轻车简从出了宫,自西华门沿着梁门大街,至于万胜门,绕城而行。
一绕就绕到午间饭时。
她也不着急回大内,因知自己从前多数时间都在藩地,对京中情况并不了解,眼见日上中天,便转头去问领路那人道:“一向听闻京城繁盛,却不晓得从前热闹地方在何处,眼下是否生了变动,又变为哪一处了?”
带路的道:“并无什么变动,只都不怎的热闹了。”
又道:“京师分内外,往日内城里条条街巷都热闹得很,外城除却靠近城门处人口少些,其余地方也各有各的热闹,往东有曹门大街,上头大瓦子小瓦子连成一片,日夜笙歌不停,还有牛行街,往西有州西瓦子,又有金梁桥街、梁门大街,再往外,出了城还有金明池,都是赏乐游玩的好去处……”
他数了一阵,说起从前繁华,吃喝玩乐,当真是眉飞色舞,然而说到后头,声音却渐渐落了下去,道:“眼下京中人口少了半数,豪门望族都跟着去了蔡州,带着许多生意买卖人也一同走了,大瓦子里头撑台脚的早散了个干净,只有三脚猫几只,平日里唱戏都喘不上气,先前以为徐州要……”
仿佛意识到自己话音不对,那人忙咳嗽一声,遮掩道:“殿下若想用膳,不如去潘楼街,彼处离大内也近,吃了饭回去也便宜。”
赵明枝摇头道:“吃了饭暂不回去,下午要往城西走,沿途可有什么能吃的?”
对方问道:“殿下是打算去金明池么?”
“不,是去看流民棚。”赵明枝直接道。
对面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道:“好叫殿下知晓,流民棚才塌了没几日,乱糟糟的,那些个尸首都只好匆匆就地掩埋,大家躲都来不及,怎的还往那一处跑?”
“我只远远看看,不做靠近,劳你带路便是。”
那人只好应了,却仍不忘劝道:“流民棚实在没什么值得看的,殿下想知道什么,不如来问小的,其实口说一番,同亲眼得见也差不了多少,未必要巴巴赶过去,路上颠颠的,风又大,天又冷。”
他再说几句,见赵明枝心意已决,到底还算聪明,跟了这半日,也看清楚这一位新当的公主同从前皇亲颇有不同,面上随和,心中其实自有计较,便不敢再做违背。
等问明白赵明枝下午计划,此人一咬牙,索性提议道:“殿下若想要今日把这几处地方全数走完,其实时间不够,除非午饭随意吃用一点,之后快马加鞭,紧赶慢赶,才能在天黑前回宫。”
赵明枝有心趁着天亮寻裴雍来议事,自然不愿多做耽搁,应道:“那便对付一顿。”
一群人也不去寻什么酒楼,只进了间路边小店,点用几样不费功夫饮食就重新出发。
如果说早上问得细,逛得慢,那下午便如同走马观花。
赵明枝手中拿着图,与沿街一一对应,又问清从前并此时情况,等出了城,再看远近荒地、田亩,拿笔一一记下,再问人口、赋税等等。
那领路的随从本是京都府衙中一名小吏,若说前头东西还能答个一二三四,后头问题便半点对不上来了,只好一面擦汗一面道:“待小的拿回去问府衙官人……”
赵明枝倒不是有意为难,也晓得这事其实不归此人管,并不催他,一口就应了。
等大略走得一圈,终于转到城西万胜门与固子门中间,又行二三里,还未走近,便听前方隐隐哭声嚎叫声,一眼望去,满地披麻戴孝。
那吏员便连声音也小了,拦着那车夫叫赶慢点车,又回头道:“殿下,那里就是流民棚……”
今日从辰时开始到现在未时,赵明枝在城中跑了一日,自然知道此时的京师是个什么乱七八糟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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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脏污,满地都是废弃之物,便是大内至相国寺,再至桑家瓦子一带,一向最为繁华,从前时时有人清扫,昨日她进城时分,公主仪仗已至,地上都还是脏兮兮的。
其实早停了雪,但四处并无人去扫,乱砖、碎木、拿来包吃食剩下的干荷叶、串东西的竹木签子、破碗烂布条,狄人劫掠之后剩下的断壁破门,焦黑砖瓦,全数敞天露着,对比往年盛况,令人望之生叹。
可即便那样脏乱,同前方情形比起来,全不能相提并论。
所谓流民棚,本是原本早年间京都府衙修造出来供流民暂住之所,虽然看着简陋些,到底有砖有顶。
然而今年南下逃难百姓太多,先前所有,根本不能够用,忙乱间只能草草再做堆造。
因徐州被围,眼见就要城破,京师原本坐镇的张副帅资望俱够,又有远见,深知才遭狄贼杀入过的京城城墙不堪一击,便抽调民夫役夫匆匆去修城墙挖水道了。
如此,流民棚的这一头自然少有人去关注,进度又慢,造料也粗烂。
人没有地方住,大冬日的,总不能在外头以天为盖。
流民们便在原本棚边,自己使些稻草、烂木板草草搭成的新棚子,勉强住了。
都住草棚了,自然没甚可挑的,一间棚户里夜间塞个一二十人算是常事,挤得多的,甚至能躺个二三十。
按那些老人说法,人团挤在一处,反而暖和些。
粗造的棚子只勉强能遮风,遇得雪一大,哪里扛得住,某一日雪大,果然塌了一片,连带着府衙新修的流民棚也一道垮了。
其时正是半夜,无人不在安睡,雪来得突然,棚塌得更是突然,根本没有人来得及反应,一时之间,死伤人数足有上千。
恰巧此时遇得张副帅累病而故,丧事才办,府衙上下乱作一团,因没人能做担事那一个,也无人去顶天,等天亮才匆匆腾出手来遣人过去。
原本还剩一口气的,也死得透了,更有些被亲友搏命挖将出来,只好半夜无头苍蝇乱撞,也寻不到什么大夫,自然耽搁医治,或应是小伤,成了大伤,可能能活,也拖着没了命。
流民营无人去管,更无人得知其中人口具体数目,若遇得没有家人亲眷在的,死了都白死。
最后京都府衙计出来共有两千余人被压,失踪者或有四五千,至于实际数量,只有更多。
北面那样动静,张副帅又走得突然,京师一下子没了顶梁柱,莫说寻常百姓,便是留守的京都府衙上下官吏、驻守兵将都跟着心慌,不少人甚至蠢蠢欲动,犹豫要不要跟着朝廷一同南下蔡州,更是无人管理城中事务,许多东西便撂在一旁。
眼见那塌了的棚屋下再挖不出什么东西,又看公主将要还京,府衙当中一时腾不出手去搬挪,只好拿雪一埋,权且敷衍过去。
赵明枝路上已经从那吏员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也早知城西情形必定不好,却不曾想竟是如此惨状,因前方人群挡路,车行不动,正要推门下马车,就被一旁木香拿手拦了。
“殿下,此处人多眼杂,流民一旦暴乱,几乎不能做什么控制,后头只十余镖师,难有多少保护。”她劝道。
那吏员则是直接跳将下马,指着不远处一名衙门里的铺兵道:“殿下在此处稍等便是,小的这就过去问问发是个什么情况。”
自知草率,赵明枝也不再一意孤行,正要退回车箱,却听十余丈外,一名三四十岁妇人怀中抱着襁褓,又领着搂着一名七八岁小儿猛地扑向道路当中,把向外的一辆推车整个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