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用膳吧,下午再议。”
众人躬身告退。
皇宫上班,包一顿午饭,就在廊下吃,又被称为廊餐,光禄寺出?品,众所周知得?难吃。
所以,有经验的大臣都会让下人送午餐进来,反正内阁有办公室,可?以回去休息一会儿,吃点热饭热菜,再互相通通气,就更好不过?了。
可?惜的是,程丹若不在编制内,光禄寺没有准备她的,无缘一尝多难吃。
她被请到了偏殿,由尚膳监供给午餐。
比起以前做司宝的工作餐,二品命妇的待遇很?不错,味道也?很?好。
石太监还命人送了参茶过?来,她暖暖地?喝一杯,坐在阴凉处歇了半天。按照过?往的经验,夏日漫长,皇帝会睡个午觉才议事。
不知道能不能去安乐堂看一眼,或者?,见见洪尚宫也?好。
她正想着,小?祥子前来回禀:“程夫人,陛下相召。”
程丹若有点惊讶,连忙振奋精神,提前上班。
殿中,只有王尚书在。
她恍然,原来,内阁在意的只有羊毛,其?他的事都不算什么,不需要所有人都到场。
自己的分量还是太轻了。
程丹若叹口气,重新拜见皇帝,再与王尚书问好。
皇帝摆摆手,姿态随意许多:“不必多礼,说正事吧。顺义王妃请求翻译汉书,王卿,你怎么说?”
王尚书立时道:“这是教化蛮夷的良机,不可?错失。”
“可?他们只要什么医书,程司宝,是你写的?”
程丹若自袖中掏出?薄薄的书册,递给一旁的石太监:“是,但?不是什么医书,原是给幼儿启蒙所用,以养生为主。”
皇帝翻了翻,里头所写的,于帝王而言真就是日常琐事,便道:“还是要以礼仪教化为主,《论语》《诗经》之类为佳。”
程丹若道:“陛下所言极是,胡人高层中,心?向汉学的人不少,从前只是无处入手。”
王尚书及时问:“噢?他们学的是汉语还是蒙语的?”
“是汉语。”经历过?上午的暗流,程丹若此时更轻车驾熟,“庶民?学了《论语》也?不懂,多是胡人王公的后代,他们对大夏的学问十分感兴趣。”
王尚书故意思考片刻,才问:“陛下,不如准鞑靼各部派子孙前来大夏,入国子监学习。”
皇帝一时心?动,假如胡人后代都学经义,说汉语,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昔年匈奴休屠的王太子被霍去病俘虏,后为西?汉重臣,亦是忠心?耿耿。
若真有这天,北胡再难威胁中原。
“可?。”皇帝点头准许,“王卿,此事准你去办。”
王尚书应下,又问:“译书的差事,交由四夷馆办即可?,但?书目最好仔细挑选一番,最好叫胡人看了,能对大夏生出?敬慕之心?,最不济,也?要学说汉话,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野蛮的强盗做派。”
顿了一顿,道,“我听邱司正说,之前,程夫人看病只说汉话,使不少胡人不得?不效仿?”
程丹若道:“牧民?愚昧,连蒙文都不认识,和他们说道理是不行的——胡人崇尚勇武,与大夏的儒孝截然不同,非要逼他们接受,反倒弄巧成拙,惹来他们的逆反,但?衣食住行,本是天理,互市开后,许多胡人都学会了汉话交流,也?是这个缘故。”
“此所言不无道理。”
王尚书正色道,“胡人因大夏大肆收购羊毛,已起防范之心?,《论语》《诗经》之外?,不如编写蒙汉两语之书,言大夏之仁义,讽胡人之野蛮,久而久之,胡人便以为大夏人而荣,为胡人蛮夷而为耻。”
皇帝赞许:“大善!”
程丹若对王尚书刮目相看,他整个上午不吭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她闭嘴了,这时候,谁都不需要她的意见。
敲定了文化宣传的问题,皇帝才随口提起云金桑布的最后一件事。
“程司宝,”他半是玩笑半是调侃,“顺义王妃要与你义结金兰,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平静道:“王妃言重,臣愧不敢当。彼时,胡汉盟约犹在,王妃又身处大夏境内,若有不测,易留人话柄,臣顾虑大夏名?声,才予以救治,与顺义王妃本人并无干系,无须她感谢。”
云金桑布的人情看起来美好,却绝对不能认。今时今日,或许是好事,皇帝也?没多想,可?难保今后翻旧账,届时,可?就说不清了。
所以,她的态度必须明确——为了大夏,不是为了胡人,立场必须坚定——不想和胡人扯上关系,给钱也?不想。
这番做派,当然很?对王尚书和皇帝的胃口。
不居功自傲,也?不妄自菲薄,大有士人风骨。
王尚书不吝啬赞美:“所谓诚君子,‘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程夫人虽为女子,却有君子之德。”
程丹若忙道:“分内之事,不敢当大宗伯赞誉。”
王尚书拈须而笑,道:“欸,不可?妄自菲薄,圣人之侧,当有此贤媛。”
程丹若:学习了。
她立马道:“都是陛下的教诲。”
皇帝忍俊不禁。
看看王厚文,再看看程司宝,真是……唉,论文辞,确实王典籍才是亲孙女。
“不管怎么说,顺义王妃的命是你救的,这救命之恩,倒也?不虚。”皇帝的性子不乏促狭的一面,兴许也?是帝王人性的一面,“白给你的东西?,你不要,不是亏了么?”
石太监附和:“可?不是,五百头牛羊,能耕不少地?,也?能产不少羊毛呢。”
程丹若从善如流:“陛下所言甚是。”
她想了想,笑道,“大宗伯方才夸我,也?不能白受您的好词。不如这样,两百头牛,我赠予大同受灾的百姓,助垦荒田,三百头羊就放在得?胜堡,今后哪个牧民?能背汉文的《三字经》,我就送他一头羊。如此,胡人必踊跃学说汉文,学读汉家经义。”
朝中重臣,王尚书算是清楚她底细的,知道她出?嫁时,嫁妆也?没多少,全?然不曾料到,她竟然如此大方,五百牛羊说不要就不要了。
此等魄力,寻常男儿亦不能及。
他道:“夫人好魄力,早知如此,老?夫不妨多夸几句。”
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皇帝大笑:“王卿啊王卿,程司宝一共就这点家底,你还不满足?”他一面笑一面摇头,“程司宝,你的主意是妙,可?这般便宜了王卿,太亏。”
程丹若恭敬道:“能为朝廷略尽绵力,臣心?甘情愿。”
皇帝却道:“有功之臣不能得?其?赏,未免令人寒心?,这次,你出?力颇多,原就该赏。”
程丹若一副“能得?君主青眼,死而无憾”的感动表情,顺便开始酝酿情绪。
他沉吟:“诰命不能再升了,这样吧,朕不亏待你,赏你一个庄子。”
情绪到位,程丹若眼眶一红,眸光湿润,却忍着未曾落泪:“臣——”
声音是压抑的哽咽,“叩谢陛下。”